第1章 死同穴

京都,六皇子府。

今夜风大,来人手执一盏孤灯,唯一白玉簪冠发,墨色长袍上的流云金丝边,在黑暗中随着衣袖翩飞。

灯芯摇曳欲灭,他一人走过黑暗长廊,终于看见前方一灯火通明之地。

“殿下。”

暗卫跪地拜见,双手接过油灯为他掌路。

裴云栈面色淡淡。

“今日还是不进食?”

“……是,属下不敢来硬的。”

“罢了。”

裴云栈拂袖灯灭,周遭陷入黑暗。

“下去,今夜不用守了。”

“是。”

暗卫如影子隐入黑暗,他站在不远之地,沉默望着那唯一燃灯的屋子。

良久,他才动步,进屋前下意识整理好一路被风吹乱的长袍。

才是初秋屋内便燃了炭火,地上铺满柔软毯子,温暖洁净。

萧烟阁闻声偏头望去,这么晚能进来的人也就只有他了。

她的夫君,当朝六皇子。

“阿烟。”

他在门口便净了手,看见她后神色都变得温柔几分。

“放我走。”

最初父亲战败被杀,大哥投敌下落不明的消息传入京都,她满心焦急却仍信她的夫君,信他不会同那些人一般误解她父兄,信他愿与她一同找到真相。

结果却被现实击碎了一次又一次期盼,现如今一身武功被废,被喂了蛊虫,连抬手用力都会全身经脉撕裂般疼痛。

他沉默不答,萧烟阁便收了目光不再予他一分注意。

她五官清丽而端正舒展,本是青衣相却随着父兄征战多年,而身上那股坚韧锐利,早被裴云栈在这些时日里一点一点磨掉。

如今低着头,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颈,整个人如同被折断羽翼的囚鸟奄奄一息,惹人怜爱疼惜。

裴云栈喉结滚动,上榻到她身前,难得见她如此安静,伸手就要拥她。

就在向她展露胸膛的那一瞬间,萧烟阁翻手转身,膝盖抵上他咽喉,手中那把不知道什么时候磨好的木刺抵上肌肤,血珠顿落。

那是个练习过无数次的起势,一招一式皆迅速完美。

可惜她内力全失,蛊虫控制着将她身体压到虚弱却不致死的程度。

“放我出去。”

“除了这点,阿烟,凡你所想,我皆可给。”

他并不挣扎,如同旁观般看她冷汗涔涔,盯着她因忍痛咬破的唇。

“若我要你死呢!”

萧烟阁冷笑,知自己现在不是他对手却仍不愿坐以待毙,木刺在他脖颈至锁骨处划出一长串血珠。

“我要保你活着。”

他不躲不避,眸中是她这些时日里看不懂的冷静漠然。

冠冕堂皇!

“你放我出去,我不会寻死,我知道那些人在找我,你把蛊虫解了他们奈何不了我。”

她缓了脸色,将木刺丢掉,用衣衫为他按住伤口,话语如同先前般温柔,轻轻哄慰他:“琮哥哥,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裴云栈不吃她这套,也不顾身上的伤,起身去拿了温在一旁的饭食。

“吃饭。”

萧烟阁骤然大怒,挥手掀翻托盘,热粥撒了裴云栈一身。

“滚!你别再装得清风霁月一脸无辜了!你眼睁睁看着我父兄落入圈套,再踩着我父兄的命走到如今高位,你以为这消息瞒得住我吗?将我困在这个地方放任我父兄生死不知,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为何敢做不敢认!”

萧烟阁因为情绪胸膛剧烈起伏,从她进了这里就没再梳妆,此时衣衫乱了,面容憔悴却癫狂嗜血。

“贪生怕死贪恋权势,裴琮是我错看你,我这辈子都看你不起,我萧家一门如今被奸人所害,就是化作孤魂野鬼也要生生世世缠着你们,你们想如同寻常人家一般娶妻生子快活一生,我告诉你永远不可能!你这天煞孤星,身边的人被你一一害死,我咒你永远在那高位孤零至死,无人收尸!”

“没关系。”

他静静看着她,不怒反笑。

“我要你活。”

他脱了外衣,反手扣住萧炎阁的手腕,强而有力地压上头顶,随即吻上去。

你活着就好了。

……

萧大将军被斩于马下,头颅高挂敌军城墙,不日后投敌苟且偷生的萧小将军,尸身被敌军丢到城门外。

边境守军一退再退,燕云关连失八城,朝野哗然人人自危,六皇子妃及仅剩的萧家嫡次子被下昭狱,六皇子裴云栈临危授命带兵出征。

一年后他大捷归来,受封嘉奖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昭狱接她出来。

没曾想见到形容枯槁的她,昭狱里暗无天日,一盏灯都无人为她而点。

萧烟阁双腿被断无人医治,如今长好了一摸就能感受到畸态。

裴云栈一路抱她出去,直至宫门外,她才开口,嗓音沙哑难听,气若游丝。

“昭狱失火,我二哥没了。”

这是那些时日里,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

上位者欺他,暗探瞒他。

他们留了萧烟阁的性命,却没依照诺言护她无恙。

裴云栈回来后便一改先前做派,以极其惨烈的方式让太子下马,东宫一党皆被他屠尽。

他用了两年。

如今皇帝病危六皇子监国。

旁边位置是凉的,萧烟阁坐起身,看着周遭无论何时皆点满柔灯的屋堂,内心平静如死寂。

终于,也让她等到了。

囚禁的日子过了两年,她疯过闹过求过,直到如今这样麻木。

没关系。

她看着被封禁的窗户,永远探不清的日夜。

眼前是烛火燃烧,愈演愈烈的昭狱。

是为救她越狱而死的二哥。

再远一点,虚空中的父亲与大哥正看着她。

萧烟阁笑起来,他们马上就要等到她了。

皇帝驾崩,一旨遗诏册六皇子为太子,择吉日册封即位。

她武功被废身体残缺,一切尽失,大仇无法亲自得报,亦无法再撼动他一丝一毫,两年蛰伏也不过是联系到了零星几个,仍愿为萧家卖命的老兵。

现如今朝廷动乱不稳边境屡屡来犯,新帝继位大典当天,城内流言四起,新帝为老天所不祥,出生时便被钦天监断为煞星命格,克尽身边之人,亦踩着发妻一门尸骸上位。

裴云栈今日就要登上他汲汲营营,所求一生的高位。

那么她就要在这时刻,赐他满身污名!

继位大典中途落雨,裴云栈回来时冕服未褪,一身水气,将怀里一路护着的圣旨拿出来,他唤道:“烟娘。”

如同先前最好时候,唤她乳名。

无人应答。

今日大雨接连下至深夜,萧烟阁坐在悬崖边上,瞧着泥土砂石被冲刷滑落,从白日至黑夜。

起初是冷的,跛脚无力,她便一直坐着,落雨大时砸在脸上让人无法呼吸。

已经等了一天,现下周遭黑暗,无灯无火,她裹紧自己双臂,屈膝抱坐在地,前无支撑后无可靠。

依他的个性,大典一结束必会来找自己,不见她人裴云栈定要派人搜寻。

事到如今,他还没来。

黑暗让她整个人都变得竖起尖刺,脑海不断浮现那一年多独自在昭狱的苦苦支撑。

他还没来……他为什么找不到这?

萧烟阁等到自己都有些茫然,他怎么会想不到这个地方。

这两年里她唯一没怀疑过的,大概就是裴云栈那贱交之爱。

这是她手中唯一利剑,若是他今日没有找来这……

萧烟阁自嘲一笑,嗓音在高热里变得嘶哑。

是她托大。

她渐渐不再冷得发颤,身体逐渐在这样的雨势里开始发热,感受到温暖。

萧烟阁幼时便同二哥学医,后来去了边关,蒙上脸就是军营里能武能医的军师。

人之将死,她不甘闭眼,却终究是败了。

马蹄声被淹没在暴雨中,眼前骤然一亮,竟是漫山遍野被迅速点满的火光。

在雨里照亮整座山,能做到如此的,萧烟阁浑身如同被灌注气力,竟是放声大笑,咬牙一撑从地上爬起来。

她曾经在这悬崖救他新生,如今便要在这故地埋葬自己,有始有终,却是不得善终!

少年帝王身着华服不顾劝阻在雨中驾马狂奔,身后跟着一纵护卫,皆撑伞护灯,黑夜硬是被照得通明。

可这距离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这么远的距离他是怎么也赶不过来的。

“别动,阿烟……求你……我求你!”

裴云栈的声音痛苦得仿若肝肠寸断,萧烟阁看着这一切心中升腾起久违欢喜,她听到裴云栈的怒吼声,见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以我自称,见他那样自持的人破了戒。

她心中如擂鼓震击,心里那把戒尺的距离逐渐缩短。

她用尽全身气力,高声大喊。

“裴云栈,你不配!”

“你不配得如今一切,也不配得到世间任何情感,注定孤老一生无所仰仗!”

萧烟阁如癫如狂,眼眸亮的惊人。

新帝即位当天,皇后当着众人的面坠崖自杀,这是她送他的最后一份大礼!

夜色深沉,那下马狂奔而来的少年喊得几乎要破音,仪态全无,她已经很久没再见过他这副样子。

“阿烟!”

就是现在!

裴云栈将要上前抓住她的刹那,萧烟阁话音落地,冲着他笑起来,仰面向后落入悬崖。

与此同时裴云栈被人按住,他半个身子都要随她而去。

萧烟阁最后看了眼他,年轻帝王的冕服渐渐幻化,那拼了命要抓住她的人,仿若初相识那桀骜不驯的少年郎向她奔来。

这样就够了。

够了。

头颅针扎刺痛,两人这一世的种种爱恨纠葛,如走马灯般掠过。

最后停留的,是大婚当日,他屏退所有人,皇子之躯为她而跪。

他说,阿烟,幸得卿所爱,有幸与卿同行,今日两人缔结良缘结为夫妻,可否与他生生世世不离不弃,任凭他日如何,他裴琮在此立誓,定不负卿!

萧烟阁闭上眼。

心中再提不起悲痛,只余轻松。

上碧落下黄泉,纵再有千千万万世,她愿永坠地狱,愿为猪狗牲畜,也不愿……再见于他!

永安十六年,七月初七,六皇子裴云栈登基继位,继位大典册封六皇妃为后。

册封大典未见前叛国的将军府嫡女,有人传她双腿尽断无法行走。

同年九月,新皇传位于先帝七皇子,力排众议改国号为阁,后不知所踪。

先帝七皇子继位,大雨连绵七日,有村民在祁连山脚发现两具腐烂尸体,只辨认得出是对男女,一人衣着华贵,一人披麻戴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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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乖乖们放心,本书一定不会鸽,可以养肥了再宰呀,求收藏~

(比心x100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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