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书有所论——
人死魂归壤,亡魂赴冥乡。尘缘未尽饮孟汤,汤前前尘尽皆忘。无牵无挂唤真名,冥王裁断入轮回。
千百年间过去,一年磨一年。
终于——
“孟婆的**汤失灵了!”
“真是啊,早不想喝那东西!”
弹指说话间,长生簿一晃而过,竟直接将那鬼给打得魂飞魄散,周围鬼怪顿成鸟兽状,四散开来。
“意见这么大,怎么不来问过我一下?”
少年高束发冠和这里格格不入,衣袍精炼利落,不失涵养矜贵,眼眸深灰宛如山间常年笼罩着的薄雾,眼尾上挑带着天生独有的不可一世。
飞出的长生簿书页收回,又稳稳回到他纤长的手中,他的视线一扫而过,那一众的奇形怪状。
跟在他身后头的小鬼很是识时务,举着个能有两个自己身高高的长枪,上前驱逐。“后退!后退!”
历烊此刻,正是一肚子的火气没处撒。上元神界热闹,各界应允而至,天帝却当面指责他行事残暴不仁,魂魄四散奔逃,不敢入冥界轮回投胎。
当众下不来台,历烊颜面扫地,回来还有人一直往他枪口上撞。
孟婆熬制的孟婆汤出了差池,魂魄难忘前尘不愿轮回,后头的左等右等等不到,怨念直冲天界,连天帝都让其惊动。
“孟婆不是玩忽职守的性子,事出反常必有因。”历烊说着,看过去的瞬间,一群鬼魂看上看下。
“……”
孟婆被带过来的时候,还一无所知,得知自己晾成大祸,更是又惊又恼。
一番追问下,原是她一时的疏忽误了时辰,那锅汤出了错,偏生让几个给喝了进去,前尘往事没忘也罢,反而执念加重,那些鬼魂说啥都不愿再喝。
小鬼来报。
“孟婆汤已经重新熬制,但前面有五个说啥也不肯再喝,成日哭的笑的,底下都拿他们几个没办法。”
“没办法就找办法!”历烊闭着眼睛,外头的长生树叶已经掉满一地:“畜生道里还缺着,实在不行,通通丢里头。”
小鬼一脸难为情地将眼珠子扶正,煞白的脸上笑得脸皮直往下掉:“属下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大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来传话——”
历烊闻言抬起眼皮,肉眼可见情绪不快,门外那颗长生树的势头更猛,掉得整棵树都快秃了。
此事不难消停,但如今事情闹大,天帝像是料到他会怎么做,提前把路给他堵死,就算是冥王,也不能擅自对他们下手。
“人带过来没有?”
“在外头呢,就是有点疯癫。”
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在看见那人时,历烊还是发觉自己准备少了,而这,只因那人太过惊世骇俗——
身上的状元衣角被火烧留有灰烬,头上帽翅舍了半边,手臂血肉模糊没了骨头支撑,有一搭没一搭烂肉状甩着。眼眶空洞漆黑,里头的眼珠已然不翼而飞!实在诡异。
尽管如此,面上依然可见此人生前的清秀俊朗,只因他浑身散发着的那股死气沉沉,以至于他所拖沓过的地方黑气滔天,熏得整个长生殿正如人间炼狱。
“青天大老爷明鉴!”
扑通一声,那人就给跪下,只可惜没了眼睛,看都没看清就跪错了位置。
历烊漂亮的眉头皱起,面子上却不似刚刚那边凌厉,反而多了些从容,眼神玩转,示意小鬼赶快把人从地上扶起来。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来了黄泉有些事你也该懂得,若人人都像你这样,所谓的公平秩序又有谁遵循。”
那人情到深处,情绪霎时变得激动,眼眶乌黑发紫,深不见底处竟缓缓淌下血泪。
“世上哪有绝对的公平,怎就这般刚好,只有我忘不掉,上天有好生之德,肯定也不想看我遭遇不良,含冤负屈!”
历烊轻叹气,无可奈何道:“前尘往事如旧梦,冤冤相报何时了,你又是何苦斤斤计较——”
此话一出口,对方仿佛被历烊戳中痛处:“大人妄言,为人处世哪有仅听一面之词断定,不白之冤何苦受得,谁又心得甘,情得愿!”
言语义愤填膺,气到心头仍旧不卑不亢,历烊倒是小瞧了对方。
“你有何冤屈,不妨一一道来。”
“小的姓王字长生,幼时家道清贫,娘在生下我后便去了,爹是村口有名的屠夫,我倒是勤勉上进,多年寒窗苦读终得圣上赏识,殿试高中状元,谁知——”
话到激烈处,对方险些晕厥,在场的幸好有历烊及时度了灵气,才维持住他短暂清醒。
“听你讲来,你的前途无限,日子也是过得不差,怎会落得这种下场?”
王长生嘴角勉强笑了一下,看到的人却只从他身上感觉到苦涩,心酸。
“非也!那王氏屠夫绝非我生父,生母也并非生下我就去世了,而是遭了他的毒手!此人泯灭人性,多年来暗中拐骗、残害无辜妇女,只为填补兜里空虚……
他趁我返乡辞别父老乡亲之后、赴翰林院任职前夕,散布谣言诋毁于我,更狠下毒手,将我杀害、毁尸灭迹!
小的怨啊!怨那累累罪证未来得及禀明圣上!更恨那恶人至今逍遥法外,不见恶报!”
王长生的魂魄残破不堪,不敢想象死前遭到了什么样的毒手,情到深处,还是直接晕厥了过去。
前途无量的状元郎,大好前程功归一篑。
“大人心软了。”孟婆道尽他的心声。
“常言生育之恩大于人,养育之恩大于天,若非是那人先将路走绝,他小小年纪,何苦就入了这阴曹地府。”历烊长叹口气,不置可否。
良久的沉默——
“肮脏比比皆是,我也不曾将事情想简单,世态炎凉下我无法做到拯救每个人。”
“大人——”孟婆晓得他的意思:“苦树结善果,不在数量上定义,而在心里。”
她接着说:“这未尝不是种缘分呢,我们尽力而为量力而行,公道自在人心,而不在框框面面。”
孟婆的话总是能精准的说到历烊心里,历烊的心里其实也跟明镜一样,要不也就白活了这么老些岁数。
历烊手指摸索下巴想了想,更多是为了自己,整个黄泉的秩序都在他的手底下运转,总不可能遇事置之不理。
“也罢,此去也要不了些时日,且等着我回来。”
王长生眼瞎看不见,在听到历烊愿意替他申冤,更是一个劲的磕头,直呼青天大老爷。
“我且愿意帮你,但事前说好,孟婆汤你是一定要喝,这轮回路你也必须要走!”历烊提前跟他说好。
“大人说的小的必会铭记在心,只是那王屠夫绝非善茬,大人一路定要千防万防,小心别中了他的诡计!”
王长生还不知不觉,历烊长袖挥动直接将他一同捎上。
“没有你的嘱托,我要是露馅了怎么办,连你!我也要一并带上!”
轮回路开辟了新的入口,耳边是王长生喋喋不休的念叨,历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随即便陷入昏迷。
意识朦胧中,耳边的敲门声愈演愈烈,历烊随手抄起枕边的东西,看都不看哐当砸了过去。
耳边王长生说话不停,眼盲心不瞎,光听声音他还是分辨出,他们这是回到了返乡,父老乡亲上门道喜的那日。
王家乡地处偏僻,远离京城繁华,放榜消息也是过了好些时候,才传到他们乡上,对比王长生,乡民更倾向于另一个人高中。
“大人快起来,稍等那些个邻里会过来家里一趟,看见您这样,会说您的!”
王长生没听见声响,也猜到历烊是睡了过去了。
前世的王长生连夜赶路,顺手帮镇上私塾修订文本,以至倦极熟睡,未能听见邻居的敲门声。
待到王屠夫回来,见门口站着邻里几个,乡民们正奇怪为何无人应门,却见门开后,消失已久的王长生正躺在里屋,仍在酣睡。
他们不明就里,只道这王长生定是不学无术,在外游荡归来便直接倒头大睡,真是心比天高!
历烊闻言,眼皮都不抬一下,大手一挥直接划了道屏障。
床上的身影昏昏沉沉,而在床边,几道发黑的人影轮廓,正围着他打转,那些冤魂的手伸向历烊的眉心,在触碰到他的瞬间,强烈的金光照在它们身上,惨叫声后魂飞魄散。
“……”
“奇怪,怎么这个点,一个两个都不在?刚刚里头不还有动静!”
外头大娘的声音渐远,耳边总算是归于平静。
王长生火急火燎,但在怎么着,他也只能干着急。
“老大家的,听成才说你家长生回来了,怎么没见到人影,今儿敲半天门都没人应!”
“那小兔崽子回来了?跑这么老些日子不见影,他居然还有脸敢回来。”门外的声音逼近,王长生听出来了,那是王屠夫的声音。
王屠夫纳闷的同时,从其他人口中听说了放榜消息,高兴得脸上的笑容都没停下来过,一路招呼了不少乡民去家里热闹。
大娘说着,眼珠子上下打转:“好消息!还是成才那小子说漏的嘴,不小心让我听了去,他跟着长生一道去的,要不然还要过老些时候,消息才会传到我们这里。”
“爹!”
一声爹打断了众人口头谄媚,人后面挤进来王长生,更准确点来说,现在是历烊。
只见他身上背着木柴厚重,手臂上因挫伤流出的血跟汗交织,尤其是那双眼下的黑眼圈清晰可见,双眸却依旧清亮,手上握着砍刀,让人一眼就明白他干嘛去了。
王长生看不见,才从那些人谈话里知道历烊都做了些什么。“按理这个时候,他们怎么会知道放榜的消息?”
“长生这孩子打小我见就乖,干出一番大事不说,还在想着帮衬家里。”王屠夫听着,厚重的手掌拍在历烊肩上,看得出来是真开心。
王屠夫在乡上卖肉,有自己的肉铺子,每天早出晚归,身上常年一股子猪胰子味,体格五大三粗,人看着憨厚老实,跟王长生所言多少有些出路。
历烊没有放松警惕,要不是听王长生提前讲过,任谁也不会把王屠夫,同那滥杀无辜之人所想到一块去。
久不见光明,单就听到王屠夫的声音,王长生的意识险些占据主体,让历烊犯下大错。
“大人何苦同他虚与委蛇,一刀抹了脖子反而落个干脆,更为泄愤。”
历烊面上笑得人畜无害,心里跟他分析:“你身为未来朝廷命官,何苦因他污了自己的手?此人表里相悖,性惯虚荣,最能刺他心的,唯有让他看清己身面目!”
前世王长生就是太早撕破脸,而历烊更喜欢温水煮青蛙。羽翼未满下王屠夫想要的是父慈子孝,历烊并不妨碍,跟他演上这么一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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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状元郎告“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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