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天盛二十四年正月初九夜,长街鼎沸。自承天门朝东,沿朱雀大街直走,过安仁坊,再往北行七八里,便见热闹出处——静园。

静园毗邻金瑞池,以高墙与外界相隔,历朝历代都是帝王行宫。

二十四年前夺嫡之乱,时任禁军副统领的宋禧为护当今圣上,不惜以血肉为盾,断送一条胳膊一条腿。

圣上登基后感念其恩,赐他国公爵位,世袭罔替,更破例将静园送与他为私邸。

静园外,数十辆华盖马车、轿辇塞满巷口,高墙内,丝竹之音时隐时现,喧嚣声震天。

宋国公小公子满月酒,朝中文武百官半数到场,贺礼流水般从侧门涌入。

有议论声,“怪哉……宋公何时添了位小公子?”

“是啊,竟未走漏半点风声,满月宴才告知我等,莫非……?”

窃窃私语被又一轮烟花声吞没。

最后一辆马车停下时,雪地里一道道车辙印已被新雪盖住。一个娇小的身影从车内跳出来,裹着狐裘兜帽,只露半张瓷白小脸,眸子亮得惊人,四下望了望,再随手撩开车帘,“下来吧大人。”

说罢,未等“大人”下车,她便先一步随着人流窜了进去。有小厮欲阻拦,却在看见马车上下来的另一个人时悻悻收回了手。

一入静园,李璟序险些以为自己进了幻境。门外大雪纷飞,门内竟氤氲着暖雾,雪地里,奇花异草葱茏如春。

“宋国公到——”

宴席设在慰恩堂,李璟序缩在最末端,悄悄打量被人群簇拥着进来的宋禧。只见他穿着麒麟纹云锦圆领衫,本是其貌不扬的一张脸被满身金玉堆砌出三分贵气。

传闻宋禧半身残疾,可他走起路来步伐稳健,与常人无异。再看他的袖子,左手虽缩在袖中,却也不像是空的。

宋禧身后跟了一位华裳女子,妆容精美,云鬓高绾,眉心一点嫣红花钿,妖娆如血。她紧紧挨着宋禧,众人猜测这便是小公子的生母。

女人手中抱着一只小狗儿,灰长绒毛,一双黑豆般的眼睛十分可爱。

“诸位拨冗来静园,为吾儿毛毛贺寿,宋某感激不尽!”

闻言,众人一愣,宋国公竟给儿子取这般乳名?李璟序趁机泥鳅似的往前钻了些。

那华裳女子掩口轻笑了两声,遂将怀中的狗儿小心翼翼安置在大堂中央的太师椅上,有侍女端上精美佳肴,一盘是晶莹剔透的燕窝,一盘是炙烤鹿肉,小狗探出脑袋旁若无人地舔舐起燕窝。

宋禧抚了抚狗儿柔软的绒毛,笑道:“毛毛大雪天生在马厩的草堆里,险些没活下来。幸得老夫请了十多名大夫,用百年老参吊着,才从阎王手里抢回它这条小命!”

他扫视满堂宾客,“自那日起,老夫待它如待亲儿!今日吾儿满月,特邀诸公同贺!”

回应他的只有小狗进食发出的啪嗒啪嗒声。

热闹的宴席瞬间降至冰点。

宋国公的小公子是只狗?

在场官员盛装出席,为一只不足十寸的小狗贺寿?

此时那华裳女子讥诮的笑意落在众人眼里便成了挑衅。

“静园乃圣上钦赐,宋公在此为一条畜牲贺寿,戏弄朝臣,是为何意!”有年轻官员没忍住,上前一步怒喝质问。

宋禧恍若未闻,枯瘦的手抚过狗背,声音温柔得瘆人:“毛毛,慢些吃,别噎着。”

“噗!”席间一老臣气急攻心竟喷出一口血沫。他先前嚼下一块鹿肉,而管家正将鹿肉奉到狗前,那小东西只懒懒嗅了嗅,便嫌弃地撇开头去。

这岂不是在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人不如狗!

“我等朝廷命官,岂容畜牲践踏!”

沉默被打破,斥骂如沸!在场虽无三品以上大员,但也都是邺京城叫得上名字的人物,怎可忍受此等屈辱?

宋禧终于抬眼,端起酒杯,先兀自饮了一杯,“各位大人,还请息怒,老夫怎会戏弄诸位呢?”

李璟序的目光被他执杯的左手所吸引,这手是金属所制,五指屈伸时,关节衔接处会发出几不可闻的“咔嗒”轻响。这样的机关实在精妙,她还想再看仔细些,便又往前钻了钻。

毛毛吃饱喝足,挺直胸膛,转而又舔了舔宋禧的手,朝他靠近了两步。

李璟序淡然地咽下一口鹿肉,又猛灌了一口果酒。她想起来,今年暮冬,官差从邺京东墙根底下收拾出不少冻死饿死的尸骨。

再看看这儿,一只刚满月的小狗也能在御赐的园林吃着燕窝。

人吃土,狗食玉。任谁都会觉得讽刺。

宋禧抬袖,笙歌止。他走到第一个开口的年轻官员面前,见其穿的是青袍,众人不禁捏一把汗。

得罪宋国公恐难有好下场。

不料宋禧开口:“太史令之位空悬已久,明日老夫便会请奏圣上擢你补了这个缺,如何?”

年轻官员脸上写满不可思议,九品到五品,一步登天?愤怒没有了,惊喜取而代之,“下官韩薛,多谢国公爷再造之恩!”

宋禧满意地点了点头,铁手虚按,制止住韩薛下跪的动作。

他又走到那老臣面前,道:“听闻刘大人千金才气动人,心怡镇北侯世子已久,只是苦于寻不到良媒说合。刘大人若是不嫌老夫残躯晦气,这门亲事,老夫保了。”

刘大人也不吐血了,心中悬着的一颗石头陡然落地。他就这一个女儿,为镇北侯世子整日寻死觅活,终身不嫁。如今胸中块垒一除,他竟当堂跪下。

“下官代小女,谢过宋国公!”

什么朝廷体统?什么士人风骨?尽数化成“砰砰砰”几个响头。

笙箫再起,舞姬舞姬蹁跹上场,宋禧高举酒杯,“诸位,畅饮!”

“好!”

“小公子福寿绵长!”

还有一官员挤开同僚,捏着嗓子学幼犬“嗷呜”一声,逗得毛毛直甩尾巴,宋禧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看着一众官员涌向毛毛,嘴里念着不重样的贺词,面上洋溢谄媚的笑颜,李璟序一时间竟不知道究竟谁是狗了。

她正摸了新鲜瓜果准备独自品鉴,只听哐啷一声,慰恩堂侧门猛地被撞开!

一个鬓发散乱的侍女扑跪在地,裙裾染满鲜血,“老爷!公子……公子他……”

看着她一身血,又看向正在转圈的毛毛,众人不知所谓,可浓烈的血腥气很快让宋禧意识到事情不妙。

管家宋二上前一步,“发生何事?快说!”

“公子他断气了!”

满堂宾客僵如冰雕,谄笑凝固在脸上,毛毛依旧在啪嗒啪嗒地转圈,似乎想找到谁同它玩。

宋禧的声音再不似先前那般沉稳,“是硕儿?”

“是!夫人找到公子时,公子胸口插着一把刀,此刻,已经断气了……”

“带路!”宋禧正要往外走,毛毛嘤嘤嘤地追了上去,黏着他的足尖,一直跟到廊道。

鲜血自廊柱上汩汩流下。

宋禧左腿亦是精铁与机栝铸成的假肢,一脚下去,毛毛的身体被狠狠飞砸到廊柱上,当场咽了气,原本跟在身后的众宾客赫然止步。

宋禧转身,冷冷下令:“今日静园,一只苍蝇都不许放出去。”

“是!”

静园侍卫迅速散开。一起一落,唯剩死寂。

一直抱着凑热闹心态的李璟序跑到最前面,褪下披风,将毛毛的尸体裹住。她再次看向宋禧背影,目光冷若寒潭。

静园最深处,栖霞阁。

宋禧一路走到阁外凉亭,几个为表忠心的官员紧随其后。浓烈的血腥味迅速在空气中弥散,几人面色青白,再不敢上前半分。

只有那道猫儿一般的身影悄然跟至门边。宋禧贴身侍卫忽然拔剑,将李璟序逼退两步。

推开门,暖阁内灯火通明,男子身体仰面躺卧在太师椅上,胸前插着一把短刀,刀柄还在微微颤动,仿佛刚刚插入不久。他身侧的妇人瘫软在地,一身朱色大袖衫已被鲜血浸染,双目圆睁,眼神无比空洞,三魂六魄似已失了大半。

报信的侍女跌跌撞撞跑到妇人身边跪下,“夫人,老爷来了!”

“大夫呢?大夫来了吗?”

宋禧置若罔闻,沉默着踏过血泊,留下一深一浅两道足印。

“老爷,求您去请大夫,救救我的硕儿!”她提着最后一口气站起来扑在宋禧身上,她在儿子尸体身边守了半刻钟,乌发渐白,仿佛苍老数十岁。

宋禧站定,依旧一言不发,狠绝地盯着那柄短刀,额头青筋暴起。他这些年妻妾成群,却只有宋硕一个孩子。如今独子倒在血泊之中,他面上的风光威严早已粉碎。

许是宋夫人本就穿着朱红色衣衫,李璟序竟觉她身上的血比尸体上多得多。

不对。

看着自太师椅上淌下的血泊,再看宋硕胸前插着的短刀,刀身与皮肉相接处虽有血液渗出,却只留下巴掌大的红色印子。宋硕身着白色寝衣,红白界限分明。这些血绝不可能来自于刀伤。

为辨清血流源头,李璟序下意识想凑近细看,双肩却被钳住,对方微一使力,她瞬间单膝跪地,膝盖砸在地板上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再抬头时,宋禧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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