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除夕夜宴1

窗外,春雨淅沥,打着茂盛的海棠,花瓣吸饱水坠落地上,将黑色染成黏腻的粉。

湿漉漉的花被雨打落,风一吹,落在少女伏在窗棂的腕上。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花拈起,簪在她鬓间,顺势拂过她的脸,落在她腰上。

掌心炽热,藏着躁动的火。少女微颤了一下,扭头看向男人,鸦睫下的凤眸含着求饶的露楚。

“累了?”男人伸手轻揉她的发,温声问道。

少女点点头,顺势枕在男人的肩上,埋上娇靥。

男人勾起修长的食指,刮了刮少女粉嫩的鼻尖:“本王明日出征,乖乖等我回来。”

一转眼,暴雨如瀑,海棠被碾落成泥,激起大片大片的粉浪,往日春事似被囚在那方艳阁之中,隔着雨幕,遥遥相望,竟越来越看不清楚。

雨过天晴,花团锦簇,她穿着凤袍,和皇帝携手登上步阶红毯,背后万民朝贺,风光无限,可再回头时,却见百万雄师囤积身后,而他一身雪银铠甲,一步步地走上来,手里横握的长槊上挂满了血。

霎时间,血映晴天,分外诡异,满宫死寂,尸骸堆叠,连她脚下的红毯都变成了骇人的血瀑,正从头顶的尸山上缓缓流下来,流下来……

而定睛望去,只见那尸山顶上,全都是她最亲近之人的残骸。

“爹!娘!沅沅!”她哭着嘶吼,跪下时已泪流满面。

往日的俊美王爷一扫风流多情的温柔,忽然换上了一脸冷峻危险的阴鸷,温柔地抚着她的颊道:“知不知道背叛本王的下场?”

忽然,轰隆隆的雷声响起,抬头看去却不见阴云,原是军鼓震动,宛若雷音,百万军士用剑击盾,用冰冷的眼神齐齐注视着她,嘶喊道“杀妖后——杀妖后——”

她不是……她不是……她不是!

擂鼓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几乎将她整个人击碎。

头痛欲裂,几欲窒息……

被宝玑唤醒时,宋时微才意识到被魇住了,梦里的擂鼓声竟是宝玑在殿外敲门。

此时的她汗涔涔的,几乎湿透了整件亵裙。

“娘娘,该梳妆参宴了。”宝玑的声音隔着门飘进来,传入宋时微的耳中,让她更清醒了几分。

房中桌案上燃着的油灯跃动着豆大的光线,昏黄的光照亮了黑寂寂的房间,也照亮了桌案上那一方素纱白绢,上面誊抄了今夜参加除夕夜宴的名单。

灯光所及之处,“裴安臣”三字被用墨写成簪花小楷,赫然映入宋时微眼帘,让她的呼吸再次滞了一下。

上一世,她为救家族献身于他,最后却背叛他入宫为妃,他篡位后诛了宋氏一族,将她囚于禁室,日日折磨她,她忍无可忍,终用一柄尖刃了结性命。

刀尖刺破肌肤的疼痛感仿佛还在,宋时微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脖颈,再看手掌心时,只有被汗浸湿的白皙,没有丝毫鲜红诡艳的血迹。

她竟重生了。

三日前,她拔刀自刎,可睁眼时,宝玑说她因小产失血过多昏迷,她曾一度以为是自己濒死前的幻觉,直到今日才接受了重生的事实。

寝殿外,宝玑蹙着眉站在门外,听着寝殿内没有丝毫回应,脸上写满了忧虑。

“宝姐姐,殿内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娘娘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小娥站在宝玑身后,搓着手道。

宝玑隔着殿门张望,仿佛看到了寝殿深处那失落的人影,叹了口气,道:“娘娘刚刚小产,萧淑妃就怀上了,许是真伤了心吧。”

皇后三日前小产,小产那日,紫宸殿便传出了萧淑妃有孕的消息。紧接着,萧太后借口皇后养病不能理事,将掌宫之权交给了亲侄女儿萧淑妃。

借着安排除夕夜宴的由头,萧淑妃表面上来披香殿同皇后商量夜宴事宜,实则对怀孕一事狠狠炫耀了一番,皇后对小产一事本就心伤,死对头却在此时志得意满。

待萧淑妃走后,皇后便盯着誊抄参宴名单的素绢出神,没一会儿便称身体不适熄灯小憩去了。

“可……”小娥拧了拧眉,满脸疑惑,“娘娘每次伤心难过,都是摔摔打打哭闹出好大动静,这次也太安静了……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宝玑心里也直打鼓。

皇后娘娘是个烈性子,又深受陛下宠爱,心有不满时总是闹腾得厉害,这次确实反常……

“宝姐姐,咱们还是进去看看吧。”小娥道。

宝玑伸手搭在门上,犹豫了一下没敢推门,手又放了下来:“皇后娘娘刚刚吩咐不许打扰,若是违了令,咱们怕是要吃板子了。”

“可娘娘再不起身就迟了,太后少不得借题发挥,定会斥责娘娘的,到时候娘娘心中不爽,咱们又要遭殃了。”小娥揪着袖子,满脸委屈。

与其等太后怪罪下来,皇后发更大的脾气,倒不如现在违抗皇后的命令,受些小罚。

宝玑咬了咬牙,推开了殿门。

殿内昏暗黑沉,宝玑小心翼翼地走着,向着桌案上唯一的光源走去,等拿上了灯盏,她捧着光走到床前,刚想俯身唤醒皇后,却没料想床上睡着的人忽然睁开了眼。

那一双妩媚张扬的凤眸里映着灼灼的火焰,映在宝玑眼中,像是要跳出眼眶来烧到她身上。

“娘娘赎罪!”宝玑胡腾一下跪在地上,呼吸都凝住了,“夜宴要开始了,圣寿堂派人来催,奴婢怕太后怪罪娘娘,才斗胆进殿唤娘娘起身。”

头顶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视线中,一双雪白纤瘦的玉足落在眼下,凤仙花涂抹的脚指甲丰色艳丽,鼻尖传来阵阵蜂蜜的香甜。

宝玑等着即将落在身上的狠厉一脚,闭着的眼皮都瑟瑟发抖起来。

可等了良久,那一脚迟迟没有落下。

“你有心了,替本宫梳妆吧。”

娇媚清冽的声音如轻柔的浪涛荡入耳中,宝玑不可思议地睁开眼。

那一双玉足已不在眼前了。

宋时微走到妆台前坐下,等着宝玑来替她挽发,可她人都坐好了,从镜中看去,宝玑还跪在床前愣神。

这丫头,平时挺机灵的,怎么重生一次再见时,竟有些呆呆的?

“宝玑?”宋时微微微侧身,蹙眉道,“愣什么呢?”

宝玑忙收拾了衣裙起身,走过来时,端着油灯的手有些抖:“娘娘赎罪,奴婢知道娘娘起床气大,被人扰了定是不悦,本等着娘娘责罚,一时走神……”

宋时微一怔,瞧着铜镜里那张诚惶诚恐的脸,竟想起当年自己时常发狠收拾下人的样子,不禁暗暗后悔自责。

上一世,她恃宠而骄,飞扬跋扈,心情不好时总对下人随意打骂,可等她被裴安臣囚于暴室时,宝玑却忠心耿耿地守着她,护着她,想想当年对这丫头干过的蠢事,宋时微便觉得上一世的她,竟像是猪油蒙了心。

“你为本宫考虑,做得很好,本宫怎会罚你?”对着铜镜,宋时微绽出一抹柔和的笑意,“这殿里太暗,叫人进来把灯都燃了吧。”

***

宮道之上,一驾华贵暖舆不疾不徐地行驶着,暖舆虽小,却金装漆画,车顶轴头上系着丹青色飞軨①,拉车的两头俊美山羊步伐矫健,颈上的纯金铃铛项圈随之发出叮咚脆响。

车行到圣寿台下,宝玑对着厚重的织锦窗帘道:“皇后娘娘,到了。”

宋时微掀开车帘,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高台,红漆黑瓦,金银做窗,盛光之下,殿阁黑瓦上涂抹的胡桃油和织金帷幔金光闪烁,好不奢华威严。

上一世,她便是在此处与三年未见的裴安臣久别重逢,裴安臣恨她背叛他,刻意戏谑她,她终是没忍住激怒了他,本想着从此让他恼了她,与她划清界限,却没想到他却恨上了她,篡位后将她折磨至死。

宋时微怵极了裴安臣,这一世实在不想再见,可无奈重生一世,竟重生在了背叛裴安臣之后,既然命运必须交织,那她自己造的孽,必须自己消解。

这一世,她若要和裴安臣划清界限,或许要换个态度,换种方法。

为何命运这般戏弄他,若重生在认识裴安臣之前,她定不会再招惹他。

车夫将步阶安置好,宝玑唤了两声,见宋时微不动,一直盯着高高的殿宇发呆,十分疑惑,将声音略略提高了些:“娘娘?”

宋时微回神过来,见宝玑正满脸疑色地看着她,才定了定心思,起身掀开青底织锦门帘,探出了车门。

除夕夜宴隆重,帝妃齐聚,吃宿岁饭,观驱邪弊旧的大傩礼。

后妃众多,其中难得能接近皇帝的皆希望博得皇帝青眼,尽是竭力装扮,于筵席之上争奇斗艳,整个圣寿堂前堂霞光迤逦,万紫千红,各种香粉弥漫于宽阔的大堂之中,如置身于春日百花齐放的花苑里。

宋时微重活一世,看透了皇家的冷酷无情,无意争宠,特意捡了件淡蓝色杂裾垂髯服②,上衣外罩了符合新春节庆色彩的淡青色绣镼③,肩上系了粉色襳带④,一脚踏进浓妆艳抹的脂粉堆里,素净的不行。

殿中燃着丹丹国进贡的辟寒香,和着火墙散发出的花椒香气,温暖芬芳,让人心意舒畅。

太后侧卧于殿中最上首的高榻上,身子歪靠在右侧的凭几上,手中抱着铜手炉,于分坐于两侧锦团上的后妃们说笑,此时见宋时微走了进来,面上笑意顿收。

①飞軨:车轴头上系的长有色布帛

②杂裾垂髯shāo服:由汉代的袿衣演化而来,袿衣的上半身与传统的深衣相同,只是下摆的衣裾一律被剪裁为上宽下窄、形如刀圭的三角形,穿时层层相叠,参差垂下,如同燕尾,被称为杂裾,也叫做垂髾。

③绣镼:古代妇女所穿的彩色半臂上衣。

④襳xiān带:系在上衣的飘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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