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客民宿在整个景区最偏僻的地方,庭院却很大,进门先是一道石径小路,青石阶参差不齐,蜿蜒通向花木深处。
已是隆冬时节,花木凋敝,四下唯有枯枝残叶。
风吹着庭院中的昏黄灯笼,便映出一地缭乱错杂的影子。
这浑然天成的恐怖片氛围。
大钟和小伦子刚才便打开直播,与粉丝实时分享起来。
他们落后数步,林砚初便直接开口:“程姐。”
程姐是民宿的老板娘,年过四十,瞧着又勤快又热络。
她刚刚在微信中吩咐好上菜,听见林砚初的语气,不由一紧张:“林老师,我这院子该不会……”
林砚初笑笑:“您别怕。我还没那么大本事,一进门就能看出东西。我是想提醒您一句,最近少去湖边。”
程姐一愣,不由自主地低声道:“怎…怎么,湖里还真……真有东西?”
林砚初弯弯眉眼:“您别紧张,不大要紧。我多嘱咐一句,以防万一。”
程姐怔了怔,忙应两声,又连声道谢。
林砚初瞧她的眼神明显慌乱许多,不由出言安抚:“您不用怕,是寻常东西,我还应付得来。师父让我专程来这一趟,就是帮忙给您……”
二人转出幽深庭院,来至独栋小楼前。
夜色渐深,楼上灯火通明,林砚初正说着,却忽然一顿。
程姐原本随着他的温和语气放下心,猛然一停,她心又提到嗓子眼:“怎么了?”
林砚初默一下,又露出寻常笑意:“没事,刚才提起师父,突然想到今天忘记给他老人家打电话了。”
程姐舒一口气,抚着胸口平复一二:“吃完饭再打,到楼上了,咱先进去吃饭。”
她笑笑,又免不得叹口气:“嗐,林老师,虽然十有**就是有什么东西,但您这亲口和我说,我还真有点害怕。不过也挺好,您来这一趟,总比……”
她在前头絮絮叨叨,林砚初站在二楼露台,忍不住回头望一眼。
民宿地势高,便视野开阔,遥遥可见大半山水。
暮色四临,天地间似乎都晕染上深沉的墨色,无星无月的夜晚,呼啸肆虐的寒风自山巅,掠过水面,吹散一地零星灯火。
林砚初微微沉默,心下又浮出些犹疑。
他方才,分明听见风声中,有人在低声说话。
而且是,在唤他的名字。
捉鬼师感天地气息,能探知到许多寻常人无法触及之物。
但他此时凝神去听,耳畔又仅有呼啸风声。
难道是他听错了?
不太可能。
林砚初的根骨出挑得万里挑一,六识通感,一般不会出错。
若不是他听错,就只能是那邪物故意所为了。
林砚初微微挑眉。
照常理,怨灵邪祟碰见捉鬼师,都是绕道走,尤其是林砚初这种道法高深的,躲都怕来不及。
但他也听说过一些例外,比如,仗着自己有些道行,主动来挑衅。
倒还挺大胆。
林砚初不由生出些兴致。
这么个偏僻地方,倒有些意思。
不枉费他大冷天跑一趟。
林砚初敛下三分笑意,在程姐的热情招待下吃得心满意足,刚刚回到房间,便接到师兄的视频电话。
暖色壁灯的光线分外柔和,林砚初倚上靠枕:“师兄。”
不靠谱的师兄嗑着瓜子,眼睛还盯着平板里的赛亚人:“到了吗?”
林砚初瞬间明白这又是个任务性电话,十分乖觉地起身:“飞机晚点了两个小时,我刚到不久,晚饭吃的红烧鲤鱼。这是我的房间,师兄你看……”
林砚初拿着手机四处转一圈,还拉开窗帘拍一眼外头,才趴回床上,抬眼笑笑:“这样行了不?”
“行了行了。”
师兄把屏幕正一正,便开始抱怨,“师父每回都这样,自己跑国外躲清净,还非让我盯着你。你都出师十多年了,至于吗?又不是十岁小孩,跟有谁会拐你一样。”
林砚初语气格外乖巧:“师兄辛苦了。”
师兄瞥来一眼:“你在这个时候,就应该和我一起骂师父。”
林砚初只笑笑,自然不接这话。
师兄还算放养式自由生长,但许是关门弟子的缘故,林砚初从小倒被师父管得很严。他年岁小些的时候,连一日三餐都要与师父汇报。
——如今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单独出门,一定会接到这种查岗电话。
师兄简单评价:“你也二十好几了,师父看你还和看眼珠子一样,生怕一时眼错不见,就让人挖走了。”
林砚初也颇为无奈,不过他性格使然,不肯明面上说一句长辈的不是。
因而师兄又评价一句:“好孩子的模样装给师父看就行了,我不爱看。”
林砚初扬起嘴角,只好先给师兄顺毛,他这亲师兄典型一刀子嘴豆腐心,聊过两句,便忍不住开始语露关心:“你那里真没什么事吧?临行前我给你算出的卦象,倒当真有些蹊跷。你还是再当心点……”
这地界也确然蹊跷。
林砚初便弯弯眉眼:“这话你都和我唠叨五六遍了,师兄刚才还吐槽师父,你自己都……”
师兄一噎,立刻摆出威严的架子:“少嬉皮笑脸的。玉坠子带了吗?我看一眼。”
林砚初只好拉开浴袍领子,红线绕过他白皙修长的脖颈,垂下一枚小水桶状的玉坠子。
玉质通透纯净,在柔暖的灯光下,泛出莹润的光泽。
师兄仔细瞧上两眼:“带着就好,护身的东西,不许摘下来。”
“知道了知道了。”
林砚初阖上领口,又应付下老生常谈的一番嘱咐,才终于挂掉电话。
师门对他的保护,或者说看重,着实有些过头。
有许多条条框框,似乎都像是为他一人定制的。譬如,不许在公共媒体露脸,不许露声音,单独出门一定要报告行程,每周都要和师父通电话……
他也算得上根骨卓绝,却依旧要带好小弟子才会用的护身符。
林砚初不大喜欢。
但既无恶意,也并不如何反感。
反正做出个让人放心的乖巧样子,也不费什么功夫。
不过,乖宝宝既然没那么乖,有些事,就也不会汇报。
比如方才有怨灵喊他名字的事。
林砚初出师十多年,还当真是第一遭遇见这种胆大包天的恶灵。
念及此处,他不由又摸出手机,趴在床上,点开小破站的直播间。
小钟和大伦子的声音那叫一个激情澎湃:“你们看,从这里往外看,对,看见了吗?看不清楚是吧,我把亮度调高点哈——”
“现在清楚了不?外头这么大一片,这就是归源湖,我们坐船过来的,嗐,快别提了,差点给冻透了。不过啊,我们俩这船没白坐,老船夫说那块山头,你们看哈,有点黑,就那块……”
这俩小孩倒也挺大胆。
林砚初正要顺手给灵异up主的冒险精神刷个火箭,忽然一顿。
就在镜头扫过归源湖的瞬间,他瞧见一抹白影。
同一抹白影。
正在幽深湖水中,抓王八。
他的缚魂咒竟然被破除了。
林砚初立刻翻身起来,一把拉开落地窗帘。
无边无际的夜色自落地窗扑入室内,夜风飒飒,他微一凝神,果然瞧见湖水中符咒消散,白影正追王八追得不亦乐乎。
……瞧着倒还挺好玩。
他盯着白影好一会儿,白影都无知无觉。
确实是很普通的一只落水鬼。
没有什么修为,没有什么道行,没害过人命,没积过功德。
不可能破开他的缚魂咒。
林砚初沉默一会儿,再度挑挑眉。
这地界上那个有本事的怨灵,还当真胆子够大。
他微微垂眸,阖上落地窗帘。
好好休息,明天估计得费不少精神。
*
归客民宿的二楼小灯终于熄灭了。
夜色深深浅浅,落水鬼委屈巴巴地抱住小王八,转身就迎上一股强势的威压。
他一时战战兢兢,把王八搂得更紧些:“随渊大人……”
他看不见这上古怨灵在哪里,又不敢抬头,忐忑不安地飘在水里,好一会儿才听见一声低叹:“是他。”
这声音低沉,满是欢喜,却又满是悲伤,仿佛镌刻上千百年的孤寂与哀痛,百般滋味,万千苦楚。
落水鬼不敢去揣测这话的意思,也猜不出来,只听懂了一件事:“那您看清楚了,我是不是就不用继续抓王八了……”
“你做得不错。”那声音一默,又恢复如常威势。
落水鬼一嘤:“那我下回可不可以不抓王八……我喜欢王八,不想吓唬它们……”
“他喜欢。”
落水鬼一怔,忽然觉得耳畔的声音莫名柔和许多:“他从前很喜欢抓王八玩,也很会抓,养过一大池子,整日里去看,喜欢得不得了。”
落水鬼听不懂语间深深浅浅的情愫,只觉得他的讨价还价被拒绝了,愈发可怜兮兮。
他正飘在水里惆怅,忽然周身一紧,居然又重新被设下禁制。
“随……”
落水鬼惊慌抬头,却猛然对上一双阴鸷的眸子。
这眼神寒凉彻骨,深不见底,仿佛一斩冷冽的古刀出窍,锋芒毕现,威势尽显。
落水鬼整个鬼都一滞,霎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说罚你三天,好好思过吧。”
满是压迫感的威势缓缓消散,落水鬼动弹不得,在水中紧紧抱住心爱的小王八,欲哭无泪:嘤。
*
凌晨时分。
今夜似乎风很大,林砚初睡到一半,只觉得狂风满耳,脑内嗡嗡作响,便挣扎着醒了过来。
也不知道几点。
窗外风声大作,房间内静悄悄。
林砚初闭着眼,愣上一会儿,又奇怪起来。
他素来没有认床的习惯,怎么今夜睡得这样不踏实。
果然越想着好好休息养精神,越是睡不着,明天还有事做……
不对,我为什么会睡不着?
林砚初心内警觉,他下意识地想起身,却发觉丝毫难以挪动。
林砚初很是一怔。
他又尝试一下,居然连眼睛都睁不开。
这是……鬼压床?
林砚初愣一下,差点给气笑了。
他一个捉鬼师,竟然会经历鬼压床,说出去就跟笑话似的。
更何况,哪里来的怨灵,居然连他的床都敢压?
林砚初已经是第三次觉得这恶灵胆大包天了。
他自幼天资卓绝,还难得吃这种亏,一时又被勾出十足的好胜心。
他沉默一下,索性缓和周身抵御,任由这怨灵牵扯压制。
最不济他还有块保命的玉坠子,他倒是要看看,这无法无天的怨灵到底是要做什么。
他这般想,便逐步放松下来,没想到这怨灵一刻不停,立时便拉扯他进入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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