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在纸窗上铺开浅灰,赢熙搁下笔,指节因久握而泛白。墨迹未干,那句“凡局,始于察,成于忍,破于反”静静躺在纸上,像一道尚未出鞘的刃。
她起身,袖口轻拂案角,将小册收入怀中。偏院寂静,无人问津。她需要水,洗笔,也洗去昨夜藏药于舌下时残留的苦涩。她取了木桶,推门而出。
天色尚早,后院无人。井台青石长年受水浸润,边缘泛出暗绿苔痕。她放下桶,绳索穿过辘轳,铁钩扣住桶耳。俯身提水时,足底忽一滑——苔面湿冷,似被人泼过清水。她重心前倾,膝撞井沿,桶坠而下,发出空洞回响。
她未及稳住身形,背后已有一股力道压来。
肩胛骨撞上井壁,碎石簌簌落下。她本能扭身,试图以手撑壁,却只抓到一把枯藤。身体翻转,坠入深井。
风声割耳,她屏息蜷身,护住头颅。撞击自背脊炸开,冷水瞬间吞没口鼻。井底积水泥泞,她沉了一瞬,又挣扎上浮,手触到井壁凹陷处,借力撑起。头顶圆天灰白,细如铜钱,井口已被藤蔓半掩。
寒意刺骨,伤口在额角渗血,顺着眉骨滑入眼角。她仰头,看见一双皂靴在井沿短暂停留,随即退去,踏在湿苔上的脚步极轻,却未掩饰方向——往西角门去了。
她闭了闭眼。
不会有人来。她不是走失的小姐,而是该被抹去的影子。
肺中空气渐尽,四肢僵冷。她试图攀爬,可井壁滑腻,藤蔓枯朽,一扯即断。第二次攀至半途,指尖撕裂,血混入水中,她跌回泥里,喉间呛入井水,剧烈咳嗽。
就在意识开始漂浮时,心口骤然一烫。
那枚随她重生、藏于贴身小囊的古玉,在濒死之际裂开。一道灼流自胸腔炸出,顺血脉奔涌,所过之处,筋络如燃。她蜷缩在泥水中,牙齿咬破下唇,血腥味在口中漫开。
眼前黑暗炸成火红。
前世最后的画面撕裂意识——爆炸的冲击波、老者枯瘦的手、古玉坠地碎裂的瞬间。那纹路,与此刻在她血管中游走的光痕,一模一样。
痛楚加剧。骨骼仿佛被重铸,五脏六腑被无形之手搅动。她蜷身如胎,指尖抠进井底淤泥,指甲翻裂。
意识将散未散之际,一道虚影在识海浮现。
龙形盘旋,鳞爪分明,通体暗金,无声盘踞于她神魂之上。它不言,却如天雷压境。紧接着,三道金光文字自龙首喷涌,烙入她识海:
“寅时血光,避东廊。”
字落即消,却深印脑海,如刻刀所凿。
与此同时,那股灼热缓缓沉入心脉,化作一道温流,盘踞不动。她低头,湿透的衣襟下,左胸皮肤浮现出一道极细的纹路,形如龙鳞,微光一闪即隐。
井水依旧冰冷,可她体内已有火种。
她撑起身体,手扶井壁,指尖触到一截老藤根部。藤蔓粗如指,深扎石缝,虽枯却韧。她抓住它,一寸寸往上挪。每一次发力,额角伤口都撕裂出血,顺着颈侧流进衣领。她的腿在颤抖,肺像被铁钳夹住,可她没有停。
终于,头探出井口。
她趴在井沿,大口喘息,泥水从发梢滴落。灰白的天光刺进瞳孔,她眯起眼,看见井边石缝里一株野草,被踩断了茎,却仍向上卷着叶尖。
她抬手,摸向心口。
那里有一道隐痛,持续灼烫,像埋着一块烧红的铁。她知道,那不是伤,是活着的凭证,也是某种契约的开始。
她缓缓坐起,湿衣紧贴身体,冷风刮过,激起一阵战栗。她未去追那双离开的靴子,也未呼救。她只是从怀中取出那本小册,翻开湿了边角的纸页,指尖蘸着泥水,在“相府势力图”下方添了一行:
“井台——西角门必经,辰时无人巡。”
笔迹歪斜,却清晰。
她合上册子,藏回内襟。起身时,膝关节发出轻响,像是锈住的门轴。她扶着井边石台站稳,目光扫过西角门方向。那条路被一排枯竹遮挡,清晨雾气未散,路径模糊。
她未走正道。
绕过东厢后墙,贴着廊柱阴影前行。每一步都牵动伤处,可她走得极稳。回到偏院,她关上门,反手抵住门板,缓缓滑坐于地。
她闭眼,意识沉入深处。
龙纹虚影仍在,盘踞如初。她试着在心中默问:“你是谁?”
虚影不动。
她再问:“为何选我?”
依旧无声。
可当她回想井底那三字提示时,虚影微颤,龙首低垂,似有回应。
她睁开眼,望向桌上那支白玉簪。她取下簪子,对着光,簪身映出她苍白的脸。眼底有血丝,唇无血色,可那双眸子,已不再只是清醒,而是有了某种沉静的锋利。
她将簪子别回发间,起身走向床榻。
掀开床板夹层,取出一块干布,将小册仔细包好。又从箱底翻出一套旧衣——粗布所制,袖口磨毛,是她初醒时穿的。她换下湿衣,将湿透的中衣塞进箱底,压在旧书之下。
窗外,日头渐高。
她坐在案前,未提笔,未翻册,只是静坐。直到体内那股灼热缓缓平复,心口纹路不再发烫,她才缓缓抬起右手。
指尖抚过左胸。
那里,有一道新生的印记,藏于皮下,如眠龙蛰伏。
她站起身,走向门边。
手搭上门栓时,她顿了顿。
今日是十五,寅时已过。提示中的“寅时血光”已避过。可“避东廊”三字,仍在她脑中回响。
她拉开门。
门外空无一人。青砖地上,一道水痕自院门延伸至她门前,是她方才湿鞋所留。水痕尽头,一只麻雀跃过,啄了啄地,又飞走。
她迈出门槛,脚步未停。
走到院中,她忽然转身,目光落在井台方向。
西角门处,一道人影正匆匆穿过,袖口一抹紫藤花纹一闪而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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