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捡以为要出去玩，欢喜的不得了。
瑞瑜给他套了一件金色的外衫，下着绿色的长裤。穿着一双金晃晃的缀了许多宝石的鞋。晃得雷战庭眼晕。
他不由扭开头，阿捡这品味……皇太子也不管。
之前在沙漠里，阿捡只能捡瑞瑜剩的衣服穿，现下到了太平山城，昨日瑞瑜就命雷战庭叫人去买了一大堆适合阿捡的衣服，当然特地吩咐“要亮的、花色绚烂的、最好缀了很多金银宝石”的，雷战庭跟派去买的人说的时候都很丢脸，哪怕他是半路回雷家的，甚至被雷家那些人嘲笑“乡下土狗”“没见识”“丢人”，他也知道上层社会崇尚青龙宫，而青龙宫恍然处处有龙神皇的影子，龙神皇钟爱青色跟白色，上层社会也就以学习青龙宫的简素为荣，谁要是穿得花里胡哨，必定会被嘲笑。因此，举国连同四国联盟，都以简素寒洁的打扮为美，所谓“清水出芙蓉”。
可是阿捡这……打扮得跟一颗珠宝架似的，加上那颗小黑脸，是不是的转头裂嘴，天……他就算久经沙场考验，时不时也会吓飞魂魄。要是普通人看到……
但是皇太子不以为忤，还笑着看着阿捡，似乎觉得眼睛一点不疼。
雷战庭头疼的挪开目光。
算了算了，他也管不了。
阿捡欢喜疯了的来回欣赏自己的一身衣服，昨日因为晚了，洗完澡他照旧穿的瑞瑜的旧衣。没想到一早瑞瑜就拿出新衣给他穿，很合身，而且亮晃晃的，他好喜欢！
阿捡的小黑手不停的触摸着衣服上的金闪闪的扣子，裤子上银晃晃的坠饰，时不时还翘起脚，扣着鞋头上各种灿烂放光的宝石。
看着他的动作，雷战庭的嘴角是抽了又抽。他看了眼瑞瑜，殿下依旧是笑眯眯的，那张秀丽温文的脸上，从未出现过如此毫不遮掩的喜悦笑意。
雷战庭不由垂下头。罢了……殿下如此开心……
阿捡总算欣赏完了，又过来巴巴的黏着瑞瑜。
瑞瑜在他头上敲了下，“小没良心的，终于想起我了？”
阿捡高兴的喊道，“瑜瑜！”
过了一会又喊，“瑜瑜！”
瑞瑜一点也没有不耐烦，总是回应，“哎。”
过了一会又，“哎。”
阿捡突然问，“瑜瑜，拿……？”
“啊？”瑞瑜奇怪的看着他，“阿捡，你说什么？”
阿捡现在除了最字正腔圆的“瑜瑜”二字，也能说一些单音字节，但都有些模糊不清，这难得是他说的非常大声而清楚的一个字。
瑞瑜想听清楚。
“什么？”
“拿……那……去、那！”
瑞瑜脸上浮起喜意，“阿捡说的好清楚。很好。你是问，‘去哪’？”
阿捡猛点头。
但瑞瑜脸上的笑一下子像是被揭了下来，他踌躇着。
阿捡似是感觉到什么不对，巴巴的挽着瑞瑜的手，歪着头看他，“瑜瑜，……去、那。”
雷战庭忍不住说，“咱、咱们去、去给你找、找一户、新、新人家。”
虽说阿捡的脸漆黑且尽是鳞皮，但雷战庭觉得他仿佛看到阿捡脸上出现了一个“龟裂”的神情，他那几乎睁不开仿佛只有针眼大小的两只小眼似乎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而皇太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雷战庭神色一慑，急忙低下头。
他觉得，既然都是要说的，何不早说呢？这么一直拖着，还不是要告诉阿捡。真不明白殿下在想什么。
阿捡震惊的看向瑞瑜，什么意思？瑜瑜……新人家……
他模糊的头脑里还不是很明白很多事情，但是凡是跟瑞瑜相关的，他都无比清楚而且机智而且灵敏。
他急忙问，“瑜瑜？”
两只眼眼巴巴的看着瑞瑜。
看着这样的阿捡，瑞瑜实在无法不说出真话，他讷讷的说，“阿、阿捡，我没法……没法带你回、回南衡……”
有生之年第一次，南衡的皇太子结巴了。
他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看着好像岩石绽出的表面，凝结出了露珠。黑黢黢的岩石也能凝结出露珠吗？
他恍惚的想着，这才明白，不是的，是阿捡在哭。
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是从两小条裂缝里涌出大滴大滴的泪，缓缓流淌在他漆黑粗糙的鳞皮上。两只眼中的悲切，瑞瑜甚至不忍去看。
他觉得哪怕用针尖戳自己的心，用手揉捏，用刀来回的横刮竖戳，用滚油烫，用开水浇也好，都好，都比这么眼睁睁看着阿捡在眼前流泪好。
他甚至唾弃自己：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呢？你是要抛弃他？
不是的……仅有的理智在脑中为自己分辨，南衡的情势很复杂，自己是皇太子，带他回了南衡，未必是对阿捡好……
不是的，一道声音更高，彻底压过了他理智的喃语：你这个懦夫！你这个胆小鬼！你只不过跟其他那些肤浅的人一样，你也是嫌弃阿捡的丑陋！因为他长得丑，你却……你却变态的对他起了**，你怕……怕那些人发现，嘲笑你，所以你就狠心的抛弃他！看错你了，瑞瑜，你算什么南衡君子兰，你简直是下水道里的地沟鼠，不，你比地沟鼠还恶心！
“不！……”
瑞瑜痛苦的抱住自己头脑，才不是，他没那么……不是的，他不是只为了自己……
瑞瑜深吸一口气，“不！我们不去了！回领官府！”
雷战庭惊问，“殿下……”
好像一切都沉淀下来了，迷云也消散了，瑞瑜做下了一个对他的命运和未来下半生有着彻底颠覆命运的决定。
他轻声说，“对，我们回去。”
雷战庭不可思议，“殿下……”
该不会，殿下真想将这阿捡带回南衡？怎么可能。这……
但是，看着瑞瑜冷峻脸上的坚决，他又鼓不起勇气。
瑞瑜的个性他了解，看起来如沐春风，很好说话，那其实是假象。这样以为的人都被拦在他隐隐划出的界限外，连亲近都算不上。
亲近的人都知道，瑞瑜的冷冽跟坚硬。
但是，唯独对于阿捡这个小丑八怪，他似乎一再的退，一再的让，连自己的决定也能出而反复，雷战庭总觉得不妥。
“阿捡……”
瑞瑜凑上去。他轻声说，“对不起。”
阿捡转了个身，用那身金光闪闪的衣服对着他。
穿上这身衣服时的心情有多么快活，现下他的心情就有多么悲伤。
瑜瑜……不想要他了。
阿捡连自己的身世都记不起，他的记忆就不是完全的。
或者说，在兽域生存至今，大部分岁月，他像是一个可以活动的木偶。他蒙昧的在兽域中飞窜，跟那些龙兽、普通兽裹挟在一起。它们都对他很好，但是，这么大的天下，阿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他就是到处窜窜，这里窜窜，那里窜窜。
直到有一天，他来到一片沙漠，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那种感觉说不清楚。
要是让文人来形容，他们会说，“像是荒谷吹来了百花的香气，像是冻原绽放了冰裂的声音，像河水流经干涸的沙漠，像星辰亮起在沉寂的星空。”
他跟随者那股气息，找到了瑞瓒。
他跟着瑞瓒回到宿营地，又找到了瑞瑜。
看到瑜瑜的刹那，阿捡仿佛心中涌起明悟，他知道自己是在等他。
自己为他活着，为他而守候，终于等到他，仿佛胸膛中那块不知道为什么存在的麻木而从未跳动过的部位，也沉沉的跳出了心声。
他以为瑜瑜的身边就该自己存在，偏偏，瑜瑜竟然不想要他了。
为什么？
阿捡贫瘠的小小心脏都要碎裂了。
而看着他不住的抖着的背影的瑞瑜的心也要裂开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吩咐雷战庭，“你下去。”
雷战庭乖觉的下去了，跟着龙车走。
瑞瑜将阿捡抱入怀里，阿捡仍是抗拒，但他连抗拒的力道都很小，似乎，他从来都是任他予取予求，彻底对他打开怀抱的。
这样的人，竟然让自己抛弃……瑞瑜的心疼得像是刚从强酸汁里搅拧出来。
他从后紧紧抱住阿捡，小声说，“对不起，阿捡，再也不会了。我再也不会……”
再也不会离开你，抛弃你。我们会在一起。
对吗？
虽然不知道这个丑陋的小孩为何让他有如此强、如此深的怜爱，他就是放不下这小丑八怪，但瑞瑜想：顺着自己的心，走下去吧。
他伸指触摸着阿捡的脸，粗糙的脸皮上满是泪，这泪似乎并不比阿捡的鳞皮冰凉，但是触在他的指上，却似点燃起熊熊火焰。
瑞瑜小声道，“阿捡，原谅我。”
阿捡转过头来，结结巴巴的说，“没……下！”
瑞瑜听懂了。他奇异的笑了一下，“是，没有下次。”
有下次，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雷战庭不住的叹气，走出去还没半里路呢，又回了来。
这下怎么办？
真要将阿捡带回南衡？
他可以相见，阿捡那面貌，那特殊的情形，只怕回到南衡，引起轩然大波。
该怎么办？
他愁眉苦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