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抱不算炽热,却格外温暖,谭笑从笼罩的气息中,感受到了李华对他的心疼。
他是苟且之事的产物,让父母双方都感到羞耻的罪证,从出生起就带着污点的存在。
谭笑出生得如此不合时宜,导致初来乍到这人间,就要被迫承受无休止的厌恶与恨。
他向来觉得他是不被世界欢迎的人,也一直在想,茫茫人海中,会不会有一个人为他的到来感到庆幸?
潜意识里,他一直认为答案是否定的。
可或许,真的会有。
谭笑笨拙地抬起右臂,小心又慎重地绕过李华后背,揽住李华的腰。
他低垂着头,额头抵在李华颈侧,眼角通红,隐忍地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抽泣声。
原来真的有人,会从颠沛流离的岁月中跋山涉水,走到他面前,拥抱他跌撞得支离破碎,惊惶不安的灵魂。
这样的人,是否会为他的存在感到庆幸?
听见抽泣声的瞬间,李华搂他的力气加重了些。
自从知道他是私生子以后,李华就猜测谭笑的处境可能会尴尬,但没想到,谭家居然令谭笑难过到这种程度。
他可是这么爱逞强的小朋友,腰背疼得站不起来,都不愿掉一滴眼泪那种。
“在家里受委屈了吗?”李华不敢碰他的腰,斟酌着,手掌抬到谭笑后脑勺,轻轻拍了拍。
谭笑鼻音很重,低低的:“嗯。”
“要不然,就搬出来,”李华的声音也很轻,“人要自私一点,远离那些让你难受的人和事。”
“家人也好,朋友也罢,谭笑,别管他们是谁,”李华顿了顿,用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祝福一般,认认真真说,“人就活一趟,你要开开心心,自由自在。”
这个道理,谭笑是懂的。
只是他太想要陪伴,太需要一个归处,太渴望一个家了。
说他软弱也好,无能也罢,他其实很害怕寂寞,每当夜里被黑暗与孤独吞没,他都会有窒息的实感。
所以他总要开一盏小夜灯或拉开窗帘,也下意识回避谭家根本不属于他的事实。
不过左手腕部彻骨的疼痛火辣辣提醒着他,心存的侥幸早在他举刀砍向自己时,彻底转化为绝望。
左手手掌的温度在风中逐渐褪去,僵冷的麻木感沿着指尖扩散到筋骨,谭笑左边整只小臂都失去了感觉,唯有尖锐灼烫的疼痛刺激着神经。
心跳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得有些失常,太阳穴“突突突”地跳。
“是该离开了,”谭笑眯了眯眼睛,视线涣散得逐渐有些无法聚焦,“只是搬出来,我能去哪里?”
谭笑抬头,夜幕万里无云,明月高悬,可他却只觉得遥远:“我没有钱。”
他打职业时没成年,谭父便以监护人代为保管的原由,没收了他职业生涯的所有财产。
这当然不是谭家缺钱,只是为了能对谭笑进行更好的掌控,用经济支配权约束谭笑的行为,通过消费渠道监视谭笑的生活。
如果谭笑再不接受谭家的安排,特立独行下去,谭家一定会冻结他手中的一切财产,逼他选择一条让谭家满意的路。
在利益与前途面前,谭家绝不会跟他讲那点微不足道的血缘。
他无比渴望从他的父母身上得到爱,可他的父母不会给他留任何情面。
谭笑觉得很冷。
风穿透衣服吹进骨头里,谭笑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往李华靠了靠:“怎么办呐小花哥哥,离开家,你养我吗?”
谭笑身上很冷。
即便李华贴身与他相拥,暖和的怀抱也未能让他的身体回暖零星半点,冷得连衣服都是冰的,甚至汲取了李华身上,源源不断的暖意,让李华也打了个寒颤。
李华察觉不对,松开他,与他四目相对,凭借圣诞树的流光,仔仔细细打量他的脸色,眸底清澈,明亮坚定地许诺:“对啊,我养你。”
谭笑愣了愣,忽然想起一部很老的电影。
阳光下,海岸前,女主说不出自嘲还是戏谑,问了句:“不上班你养我啊?”
这其实只是句玩笑话。
非亲非故,一句“我养你”中其实包含了很多东西,物质、感情、责任,堪称生活百味。
一番挣扎后,男主喊出了那句:“我养你啊。”
这一刻,轻贱卑微的玩笑话,成了一个不可撼动的承诺,也是一句承载着巨大勇气与感情的告白。
电影的场景竟在现实中重演。
不同的是,李华没有犹豫,答得不假思索,却毫无轻浮之色,目光深沉炽热,像一团化为实质的火。
仿佛在谭笑询问之前,他就已经将这个问题,反复咀嚼,回应过千千万万遍。
谭笑不由联想到在海边时,李华看他的眼神。
他一直不敢承认,却又不肯割舍,无数次在梦中复现,浓烈到藏都藏不住,款款明亮的眼神。
谭笑张了张口,听见自己失神喃喃:“真的养我?”
“小花哥哥永远不会对笑笑说不。”李华说。
一阵狂风摇晃隔壁的圣诞树,雪花泡沫粒落了个纷纷扬扬,四处飘散。
他的头发被冷汗打湿,呼吸不太顺畅,浑身发着抖,嘴唇血色褪尽,惨白到吓人。
耳鸣声尖锐,谭笑视线中李华的身影逐渐模糊,重叠成很多个,忽远忽近。
四肢像是灌了冰冷的铅,很沉重,头脑则越来越轻,谭笑的意识逐渐消散成一片恍惚,思绪则飘荡到了,初见李华的那一天。
镁光灯下,体育馆舞台上旋转飞舞的身影艳烈。
谭笑记得小王子在贫瘠苍凉的星球中邂逅了一朵玫瑰,也记得他在盛大华丽的舞台中看见了李华。
当时没想到,李华竟是他的玫瑰。
他荒烟蔓草土地中,唯一的玫瑰。
“谭笑,”李华见他脸色白得连昏暗的光影都遮盖不住,几乎要与飞扬的雪花融为一体,身板被风掀得左右晃动,摇摇欲坠,扶住他肩膀,“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谭笑眼皮一沉,彻底失去了回答的能力,身体直往地面栽去。
李华赶忙扶住他,又不敢往他腰处使劲,惊慌失措间一把攥住他左腕,手掌触碰到一片黏腻的濡湿。
军绿色的袖子被从内而外渗透的深色液体染黑。
血腥味扑鼻。
李华触电般松手,像是有所感应般大脑闪过一个念头,顿时神魂剧震,不可思议地看了他手腕一眼,然后小心翼翼,掀开他的衣袖。
尽管有些地方已经被粘在了皮肤表面,但透过空隙,李华仍能看清里面的场景。
——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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