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屋子以后,谭奶奶脸上和蔼的笑容转瞬即逝。
她仿佛没看见谭笑握着拐杖,跛着脚,僵硬困难地行走,语气不善:“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了,为什么玩到这么晚?!”
“抱歉,奶奶,”谭笑似乎早已预料到她会说些什么,态度乖巧地低头认错,“我只是去见个朋友。”
“你身边的都是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有什么好见的,”谭奶奶不悦地皱眉,“就刚刚那个,一个男人留什么长头发?不伦不类,像个什么样子?”
“会吗,”谭笑一手撑着腰,兀自咬牙忍过腰间一阵酸胀尖锐的疼,抵拐杖的手加了些力气,活像是只要站着,腰部就要承受千刀万剐似的,“我觉得很好看呀。”
“好看?什么叫好看?一个大男人,一点阳刚之气都没有,像个女孩儿似的,这叫好看呐?”谭奶奶表情嫌恶。
“奶奶,”谭笑语气和缓,保持着在长辈跟前惯来有的谦卑,头微颔,腰微曲,看得出来极有教养,“我想,每个人该怎么生活,都有他们的自由。我们不该用自己的看法,去约束别人必须是什么样的,是吗?”
“自由?这算什么自由?!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叛逆,我在学校里见得多了,女孩子非要剪寸头,男孩子倒留起长发来了,”谭奶奶嫌恶道,“不男不女的,就为了彰显自己和别人与众不同,简直难看死了!”
谭笑说不过她,叹了声,腰部肌群徒然一阵收缩抽搐,剧痛令得视野蔓开一片白,还没等迟钝的意识反应过来,四肢便已软得踉跄一步。
脚印一深一浅,左脚足尖刚碰到地板,他便鲤鱼打挺一般,猛然僵直着腰往后仰了仰头。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迎面往后掀了掀似的。
谭奶奶这才抬了抬眼皮,不情不愿垂落目光,往谭笑腰部看一看,吝啬地给了谭笑一个担忧的眼神:“你腰怎么了?疼吗?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啦,”谭笑弯着眼睛安慰,“只是遇着雨天,有些不舒服。奶奶,你不用担心。”
他全然没有脾气,任打任骂都不发火,永远一张笑脸,完全是长辈们很喜欢的那种,最为乖巧的孩子。
谭奶奶分明是心疼的,话说出口,却不知怎么又成了奚落:“自己什么情况自己不知道吗?刚做完手术还到处乱跑!别到时候又床都起不来,巴巴地喊疼!”
“好好好,”谭笑眨眨眼睛,一脸恭顺,“我保证以后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您不要担心。”
“你自作自受,我才不担心你!”谭奶奶没好气地催促,“行了行了,我不和你说,赶紧去洗澡睡觉!”
“知道啦,”谭笑和颜悦色地答应着,“奶奶晚安。”
说罢在谭奶奶的眼神允许下,谭笑撑着拐杖,步伐缓慢地往房间走。
谭奶奶见了气不打一处来,又忍不住唠叨:“我早说了辍学打游戏不是什么正道,就是你爸妈太纵着你,才让你这么胡来,看看,现在把身体彻底搞垮了吧?”
直到将房门关闭。
谭笑低垂的眼眸微微一眨,上翘的嘴角还没来得及收敛,眼泪就先一步沿着脸颊的皮肤落下来。
他是笑着哭的。
温热的,不烫,嘴角沾湿处有淡淡的咸味。
谭笑的眼神非但不灵动,许多时候,反而有种涣散的呆滞空白,故而笑不达眼底,哭也不见难过悲哀。
仿佛神魂出窍的木偶,躯壳知道要难过了,神经却迟钝得后知后觉。
等反应过来时,他已以一种腰部僵直的姿势半躺在床上,眼泪泛滥成灾。
他机械般地将药从药膜里挤摁出来。
止疼药,安眠药,抗抑郁药掺起来,在掌心里显得数量很多,配上一杯隔夜的凉水,一饮而尽。
咫尺可达的床头柜处,拉开便是堆积着,用空了的银白色药膜,各种类型,数也数不清。
他偏爱收集这些,每每看见,都仿佛与那个颓靡不振得有如烂泥般的自我对视。
让他得以自嘲自讽,自怨自艾,也自哀自怜。
药效达到峰值前,情绪的起伏是最跌宕的,兴奋又低落,好像疯了,又好像没有,神志不清之余,偏偏还残留一些主观的意念。
可以理解成是在喝醉以后,那种不大清醒,又非全然没有神智,抑制不住冲动的状态。
无数个神智清明的白日间,堆积压抑的孤独感集体喷涌,令无止尽的孤独达到一个极致,虚无与痛苦接踵而至,煎熬着无形的灵魂。
感觉很累很累很累。
偏偏腰伤作祟,如所有人预料一般烧起来,尖锐的疼痛对抗着药物带来的昏沉。
将醒时睡,将睡时醒,如此反复。
每到这时,他总是格外需要人陪。
可他却也是万万不能找人陪的,因为他是谭笑。
无所顾忌的没心没肺是伤痕与脆弱的盔甲,是他最大的骄傲。
他不是那种喜欢将一切展露出来,将胸膛剖开,用千疮百孔的心脏博别人一句同情关切的人。
何况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逃避苦难是人的天性,将血淋淋的伤口不加掩饰地展露,不仅不会让人可怜,还会适得其反,令旁人避而远之。
谭笑能做到的,只是忍受过隆冬以后,装作轻描淡写的样子,站在旁观者的视觉,将曾经历过的一切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玩笑般说给别人听。
就像李华一样。
有这个念头的时候,他已经无意识地点开了跟李华的微信聊天框:“你怎么不好奇,我为什么能发现你是个骗子?”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李华却回得很迅速:“很好奇,但是没有问,现在问还来得及吗,师傅?”
即使隔着屏幕,都能联想到谭笑那双格温和矜雅,格外好看的眼睛。
就像瞎子握住盲杖时,有所倚靠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谭笑那孤魂野鬼般难以自持的寂寞,终于在李华秒回的频率中消散了些。
谭笑:“因为,我也是个骗子。”
造假的家世与家庭,造假的关怀与爱。
他骗过了所有人,也包括他自己。
李华:“嗯?为什么这样说?”
大骗子本人在药效的作用中沉沉睡去,人事不省,没再回复。
聊天的末尾,是李华追加的消息:“你现在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发烧?”
李华:“我睡了,有需要随时打我微信电话。”
李华:“晚安,师傅。”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