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羽4

青令猛地从温暖朦胧的睡意中惊醒,一下子抱着被褥坐起,下意识缩进墙角,望着青令怯怯紧张开口:“嬷嬷,你怎么在我房……”

“在你问我我什么会在你房间里之前,你难道不应该先回答我,你为什么会掉进湖里,被人送回来吗?”

而老妪的一句不答反问,让他很懵:“什…嘶——”

这时,后腰骤然爆发的疼痛让青令痛得话都说不出,掀开上衣下摆,青令隐隐看到自己后腰上有一块颜色格外,像是淤青。

与此同时,大量记忆画面也跟着一并涌到眼前,定住了他。

原来那一切都不是梦……

想到今天他好心救一只受伤的翠蓝雀鸟,而被沈元聿踹倒在雪地,被对方无情踩在雪地里欺负的记忆,还有他为了救回自己的竹篮,不小心掉一起进冰湖里的画面,还有他在冰湖里脱力而不断下沉的铺天盖地的溺窒感,哪怕现在已经脱离险境,缩回自己的小床上的青令,现在还心有余悸着。

他竟然这么命大,掉进冰湖底里都没死得成……

“你今天是怎么掉进湖里的?”

嬷嬷突然开口问,青令的心跟着一跳。

他不敢将自己被一群比自己年龄小,却衣着不凡的少年欺负的事情说出来,毕竟对方从小教导他便是不要出头,不要惹事。

但因为又不知道对方知晓多少自己落水的实情,于是青令只能低着头,有些心虚地对着眼前的黑影道:“我从内务署领了煤炭的,见到一只雀鸟掉进冰湖里,我想去救,不仅够不着那鸟,结果自己也跟着不小心掉进了湖里……”

见黑暗里的对方没有开口,青令心跳得很快,也不知是对方是信了自己的话,还是没有。

突然,昏暗的房间被灯火骤然照亮,刺得青令眼睛一痛。

待到眼睛适应了光线,他顺着轱辘声,看到嬷嬷推着身下的轮椅,来到桌边,而桌子上放着个破旧的铜盆。

“下床。”

望着老人满是褶皱的脸,尤其是那一双浑浊,焦距无法集中的灰色瞳孔,青令实在揣度不出她的心思。

但下一刻,他就咽了咽干枯的喉咙,掀开被褥,忍着后腰的痛,下了床,来到桌前,看到铜盆里盛满了水。

他犹豫了下,最后还是俯下身。

而即刻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荡漾在细微波澜水面上的一张他熟悉的平庸至极的脸。

“涂在脸上的药膏还在吗?”嬷嬷开口问。

明知对方眼睛已经瞎掉,可青令还是赶紧点头,“在的,还在的,”

怕对方不信,他又解释说:“那药膏只有用温水才能洗掉,今天那湖水非常冷,所以……”

老妪突然打断问:“还记得我要你做到的两句话吗?”

青令一愣,缩了缩脖子,低下头。

房间内随即响起青年怯弱的声音:

“第一,不能在外面惹是生非,也不要吸引任何人的注意,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忍。”

“第二,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的真实模样。”

嬷嬷却突然激动起来,道:“那既然你还记得我说的,那今日为何如此幼稚,只是为了救一只鸟,差点连自己的命都给搞丢了!你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让我这老瞎婆子死了之后,还有什么脸再去下面见夫人和相爷……”

说着,竟作势要扇自己,青令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来,扑过去,抱住对方,哭喊哀求:“嬷嬷,今日是我不对,是我贪玩,这才险些不测,全是我的错,嬷嬷你别这样!青令错了,真的错了!”

梅嬷嬷伸出手摸上了青令的脸,冰冷道:“孩子,不要怪嬷嬷凡事都对你严厉,你身份特殊,能活到今日,已经是老天爷恩赐,可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好好活下去,千万别让你母亲白死。”

听到最后一句,青令脸蓦地一白,头压得愈发低了,声音越来越弱:“我知道了,嬷嬷……”

梅嬷嬷自知青令已经知晓利害,道:“好了,你今日也被吓得不轻,我回去了。”

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梅嬷嬷双目已渺,又年岁已高,行动不便,青令不可能放任他一个人回去。

推着梅嬷嬷的轮椅,将她送回去后,青令则去了趟厨房,烧了一小壶水,倒入盆中,烫热了巾子,拧干水后,将还飘着水汽的热巾子覆盖在脸上。

他这遮掩容貌的药膏,是擅长医术的梅嬷嬷采集冷宫中的草药,调制而成的,故而每日都要洗睡前洗去,直到第二日起床后再重新抹上。

这样的生活维持了多久,青令已经记不清,反正从他记事起,他便日日如此,从未断过。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青令便取下了脸上的巾子。

如果说青令之前的脸是一张平庸得想不出什么更多形容词的脸,那巾子移开的瞬间,出现的却是一张美的想不出形容词的脸。

明明还是一样的五官,可就是感觉全然不同,巾子移开的刹那间,仿佛这昏暗狭小的屋子都跟着亮了一瞬。

尤其是眼角那颗红色泪痣,愈发艳丽得灼目,似在雪地晕渗开来的血珠。

倘若这里还有第二个人在,绝对会被这一点朱色吸引得舍不得移开眼。

可青令则没有低头往盆中看一样,哪怕在端起水盆时,视线不经意扫到波澜渐平的盆中,他也马上似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立马慌乱撇开。

使用过的洗脸水,青令也没有选择倒掉,而是收集起来,另作他用。

明天又要去打水了……

瞅见缸底薄薄的一层水,青令心里叹了口气。

他们的生活用水都是青令每天去几座宫殿之外的一处水井打好,然后再全靠自己一个人一点点提过来的,每次提水,往返来回足足要一盏茶的时间,所以青令不敢浪费。

因为水不够,他只烧了一点热水,简单擦了下身子,他用水十分节俭,沐浴只用水擦身,而且大多是隔一天才擦这么一次。

至于像其他太监说的那些权贵每次沐浴要奢侈地烧一大浴桶的水,青令则是想都不敢想。

因为怕水凉得太快,青令没兑太多热水,故而巾子擦过,把他雪白皮肤都蒸得泛起红来。

只是擦到自己后腰那处伤时,青令又再次被疼得脸色发白。

平白无故遭了沈元聿一脚,青令觉得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并且希望以后再也不要碰见对方了。

只是……

青令心中也有些奇怪。

那个欺负他的少年和他的同伴这么讨厌他,应该不是他们救的自己,那么又是谁冒着这么大的危险,跳进冰冷的湖里,救的他呢?

青令依稀记得,在他沉入湖底深处,意识涣散的时候,好像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一双有力的臂膀搂住他的腰,将他抱出水面,可之后更多的,他也都不记得了。

那个救他的人是谁?

回到自己房间,青令一边心里想着,一边口干倒了杯水往嘴边送,唇上却猛地一痛,他伸手轻轻一摸,惊讶地发觉自己的下唇不知何时破了个极小的口子,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刮了下,因为已经开始结痂愈合,连方才洗脸时都没有发现。

青令想了好一会儿,到底没想明白自己嘴上的伤怎么来的,遂放弃。

已经钻进被褥,迷迷糊糊困意袭来的青令又想,也不知道今天跳进冰湖里救他的那个人是谁,以后有没有机会再遇见,他当面感谢对方……

“……属下已将翠羽仙鹟送到李御医手中,请他不惜一切为之诊治,另外,方才鸿胪寺果然又派人来打探这翠羽仙鹟的去向,属下便按先生之前交代的意思,告诉他们仙鹟还暂未找到。”

止步于书房门口的侍卫抱拳躬身,恭敬向书房里的人禀告情况。

书桌前一道一身身形颀长的身影,身影温润如玉地道:“很好,你下去吧。”

待侍卫恭敬退下,莫与朝顺势看向静坐在书桌后的高大身影,“殿下派人暗地里放飞那翠羽仙鹟真是一石二鸟,既让负责此次外宾接待,并且有意与南业国交好的禹王一派与南业国结下梁子,又趁机让南业国必须求助于我们,只是微臣有一事不理解,为何我们已经找到了那翠羽仙鹟,殿下却不将其立即还回去?”

房间内烛火摇曳,衬得坐在书桌前的身影投射在身后墙上影子宛若一座不可估测,不容挑战的深山。

“南业国国内现在正处于夺权之际,本次使臣队伍里亦有两方人马,双方来此也是意欲结盟,现如今来求助于我们的,不过是其中一方,另外一方尚且未动,如若我们现在交出那翠羽仙鹟,便相当于是站了他们的队,此时出手,并不是最佳时机,再者,”

沈长冀半张脸被烛火出锐利沉稳的轮廓,另外半张脸隐在黑暗里,让人看不完全他的想法。

“南业国地处西南,偏安一隅,国内甚少动乱,即便曾派来质子我朝数年,可骨子里从未觉得我们是他的君主,他们每次来我朝朝拜,还多少带了点与我们平起平坐的心思,而无论他们国哪一方最终把控了朝局,可能都还不会觉得我们有出了什么力,还不如等他们国内流了血,双方斗到奄奄一息,沦落邻国觊觎境地之时,我们再交出那翠羽仙鹟。”

“这样,他们才能彻底明白,到底谁是君,谁是臣!”

莫与朝一愣,第一反应,只是大国为了让小国俯首称臣,南业国内不知又有多少百姓会流离失所,可转念一想,帝王之业,本就是在磊磊白骨之上堆造的,他应该高兴他能追随这样一位帝王身后,辅佐帝业,开创盛世,于是激动不已地道:“殿下果真深谋远虑。”

这时,响起敲门声,侍卫随后端着一碗浓稠漆黑的汤药走了进来。

看着那东西,莫与朝的心猛地跳了下。

同样作为天乾,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天乾成年后会有所谓情期的特殊时期,期间他们的信香会失控,自己也会化身脑子里只知交.媾的野兽。

而若想平安度过,天乾要么通过不断饮药来克制情潮,要么则通过与自己的坤泽交欢,标记对方来缓解,否则会极度痛苦。

按理来说,天乾的情期是以月为周期。

外人只知沈长冀的信香,是近百年里皇族里第一位与北朝开朝帝王北高祖一样,皆为龙鳞琥珀,可极少人知道,沈长冀其实还患有信香紊乱之症。

此症导致沈长冀的情期会毫无预兆地突然爆发,尤其是最近半年,沈长冀的情期由每月一次,已经激增为每月三次。

沈长冀也不是没有请御医诊治过,但大多都只能磕头求饶。

当然,也不是一个办法都没有。

御医院的李御医翻阅各种古籍医书,终于寻得一个类似的病案,便提出沈长冀可以尝试靠标记坤泽来缓解病症。

按理来说,作为一朝太子,身边有红袖添香也是件极寻常之事,可实际上,这么多年,东宫却从未有过一个坤泽,全是天乾或者中庸,元后以前也曾想过为他择一两萧氏母族的坤泽,奈何都被沈长冀拿“仰慕高祖,功业未成,不敢成家”,给尽数挡了回去。

现如今,正好借治疗病症为由,元后又打算给沈长冀选几个坤泽。

哪知沈长冀还是一口拒绝。

为此元后颇为震怒,可又拿沈长冀没有办法,双方只能如此僵持着。

可谁能想到,沈长冀这个月竟然还会有第四次情期?

愣愣望着侍卫手中的这碗汤药,莫与朝心里感情极度复杂。

作为天乾,他自然也经历过依靠汤药渡过情期的时候,只不过那段时间实在太过煎熬,他只经历了一次,就不想再有第二次,并且选择了另外一条明显轻松也舒服得多的路。

而一想到沈长冀一个月要经历四次情期,莫与朝就似幻痛了般难受起来,忍不住开口劝道:“殿下,其实元后娘娘所言也并不是没有道理,您何不试一试,如果真的有用……”

“这药倒了吧。”

莫与朝一愣,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直到再次听到面前高大的男人又对侍卫道:

“我现在不需要这药了。”

待侍卫端着汤药退下,莫与朝忍不住问:“殿下,难道您今天不是……”

“是今天。”

沈长冀开口:“但现在我不需要了。”

“以后可能也不需要了。”

“为什么?”莫与朝十分震惊且不解。

为什么?

沈长冀脑中浮现一张湿漉漉的落水小猫般的可怜小脸。

唇上似还有冰凉却柔软的触感与隐隐诡谲却致命的血腥味残留。

后颈被安抚住的信香开始蠢蠢欲动,想要索取更多。

沈长冀捏了捏指节,眸色幽深。

莫与朝见他如此,似是不打算解释,本欲退下,可却突然听到对方开口道:

“不是一石二鸟。”

“是一箭三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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