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殿下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这成何体统啊!”
“弄臣遵照体统就该如此,也是他自己认了命。”
“唉,真是……”
从谢瑾踏入长昭殿的那刻起,大殿之人无不惊愕——或愤懑唏嘘,或幸灾乐祸,皆不敢长久直视细看。
谢瑾的头发天生有些卷曲,平日里用发冠束着看不大出来。
如今这一头乌黑的卷发垂落下来,搭上这身不入流的弄臣衫,竟也未动摇他的挺拔高贵分毫,反倒是锦上添花,点缀了一种区别于女子和弄臣的昳丽之色。
不过今日登殿之后,他就算彻底坐实了天子弄臣的身份。
裴珩觉得殿外的光照进来有些晃眼。
定睛看时,那些光束缠绕着谢瑾腰臂,不由得些许恍惚。
直到姚贵轻声提醒,他才咳了一声收回思绪,拗出几分威严:“皇兄病着,朕本该让你好好休养,可大战在即,枢密院指认你伪造军报,说鲁家军的信使两月前就已到了建康,且他私下与你有过往来,不知皇兄可认?”
“敢问,是哪封军报?”谢瑾道。
“都这时候了,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裴珩嗤道,转头示意李固言。
李固言便拿出那封“伪造”的军报,递到谢瑾面前:“殿下先前可有见过这封军报?”
谢瑾极有教养地接过,快速阅览了一遍,不避讳道:“见过。”
此言一出,群臣又是一惊。
李固言也没想到,他一上来便坦然招认了,又逼问道:“此既为边关八百里加急直送御前的机密军报,您为何会事先见过?莫非,您早知这军报是伪造的?”
谢瑾并未直接应答他,沉着平静:“李院使口口声声称这封军报为假,那么在下想斗胆请问,这上面加盖的八道关口印章的真伪,枢密院可有一一核验过?”
李固言不以为然,笑着驳斥道:“既是伪造,想来必已在这显眼处做足了手脚,况且天下经久离乱,沿途各关口的官印都不知换了几版,要核验得耗费上大几日功夫。眼前的情势殿下也清楚,北朔要真打过来,哪来得及啊?”
“皇上,诸位大人,我有一法子,可立刻辨出这军报的真伪。”
谢瑾用袖子优雅掩着领口,朝大殿三面依次拱手行礼,温声询问:“可否,先借我一把剑?”
“他要剑作什么……”
众人面面相看,表示无奈。
这是长昭殿,百官不得执锐上朝,否则便有弑君之嫌,就算有心借也借不了,因此能借剑的只有皇帝一人。
可裴珩看着他,却摆起事不关己的姿态,偏不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他台阶下。
不借,他又能如何?
没想到这时于震洲眼明手捷,他当场拔出了一名殿前司护卫的佩剑,吊儿郎当地向后随意一掷:“接着——”
谢瑾稳准接住,笑道:“多谢于将军。”
见是于震洲出手相助,裴珩面色稍暗,也忍气没多置喙。
下一刻,谢瑾握着那锋利的剑刃,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的掌心!
霎时,鲜红的血从他的拳中汩汩流出——
“大殿下……!”
裴珩的手掌也不自觉跟着一紧,只见他的鲜血尽数滴在了那封军报上,而血流之处,墨迹很快就开始消退不见,犹如一张崭新如初的纸。
“血魃纸!?”
谢瑾病气上涌,掩面先低咳了两声。
他再举起字迹已不齐全的军报,依旧从容不迫:“不错,此纸名为血魃,取自北方噬血神‘血魃’。血魃纸为军机特供,为防信件被敌军所截,探马信使一旦遭到不测,可以自身鲜血隐去纸面的字迹。不过此物稀罕,自迁都南边后,造纸局因缺少北方的原料一直无法复刻炮制,若非重大军情,主帅都不会贸然用血魃纸来传信。”
弄臣衣饰掩不住谢瑾的气度,直教人心服口服。
“伪造几枚印是不难,可要造出一张血魃纸,却令父皇和造纸局都头疼了多年。即使如此,李院使还要质疑这军报的真伪么?”
“这……”
李固言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摊血迹,心底不住发虚,又朝着裴珩跪下:“皇上,北朔铁骑驻守大都,信使在建康停留了两月,都是不争事实!与这军报上的内容分明有出入……微臣也有铁证!还请皇上明断!”
“朝堂之上,我信李院使所言断然不会有假,”谢瑾又接过了他的话,目色坚毅:“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封军报来得不合时宜。”
裴珩拧眉好奇:“怎么个不合时宜?”
谢瑾的血还在流,面不改色继续道:“此等重要的军情,被耽误了足有两月余,是为不合时宜。那名信使之所以在建康停留徘徊,向我求助,正因有人从中作梗,阻拦这封军报呈到先帝面前——”
他看李固言的眼神不知何时变了,温和沉稳的声色直切要害:“许是他们恃权自大,认为鲁家军不过是支防御后勤的军队,发信无非是讨要军饷、调度物资。却没意料到,这次鲁将军居然用上了血魃纸。”
裴珩喉间低嗤,撑肘看向地上那人:“李爱卿,人家就差指名道姓了,你怎么不说话啊?”
李固言额角瞬间有汗淌了下来。
谢瑾所言针针见血;裴珩笑里藏刀,则是阎王催命。
本想以伪造军报的罪名指认谢瑾,结果枢密院搬起石头,反过来砸了自己的脚:延误军情,蒙蔽圣听……
坐实哪一条,都足以端掉半个枢密院。
他一时语塞,也不知该从何辩解:“臣、臣……”
司徒钊见势,上前替他说道:“皇上,枢密院负责军情上达下传,可仅凭一张血魃纸来推断,过于草率。再者,若这军报真是两月前所传,北朔铁骑应早已攻破悬河,为何边关一带相安无事,没听到别的讯息?”
“丞相的顾虑不无道理……”
“是啊,这的确说不通啊。”
“……”
谢瑾打断众人的猜忌:“皇上,我也有一人证,或许可解答诸位疑惑。”
不出片刻,一身着红色戎装的年轻女子上了殿,单膝跪在御前:“臣女鲁瑶,参见皇上。”
鲁瑶是鲁直家的二小姐,亦是世间少有的女将军。
她这些年一直随父在边关驻守,已久未归都。看她这身风尘仆仆的行头,应是为了给谢瑾作证,快马不停从边关赶回来的。
“鲁二?”
裴珩见到是她,冷笑了声,忍不住要口轻舌薄:“都多少年了,朕还以为要等大婚之日,才能和你见上一面。如此说来,朕还得托皇兄的福——”
鲁瑶与谢瑾是青梅竹马,她年幼时就被先帝指婚给太子,是大雍未来的皇后。
只不过,十年前东宫太子因血脉正统更易,她的未婚夫婿也由谢瑾变成了裴珩。
也是从那时起,传言她是为避嫁而投身到了军营中。
在旁人看来,这三人的关系都多少有些微妙不清。
可鲁瑶此刻没心思理会这些,无视裴珩的冷嘲热讽,只以边军将领的身份谈论正事:“皇上,这封军报的确乃两月前家父亲手所书,十月我们在扶风峡发现了北朔铁骑的踪迹,得知他们意图强占潜县,父亲第一时间发信给朝廷,久不得令,又只好写信给陆九达将军求援,谁知陆将军也病逝……”
她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眼眶不觉有些发红:“父亲一人顶着重压,实在无助,若非今年这场雪灾天助大雍,逼得北朔急撤,只怕悬河一带多半已经沦陷!”
听到此处,周遭官员已一片震惊沸腾。
“鲁二小姐不会枉言,若这些都是事实,那也太过荒唐……”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啊!”
鲁家军多年行军,忠心耿耿挑不出错处,这鲁瑶又是先帝钦定的皇后人选。
谢瑾这招确实高明。
见此刻群情激奋,司徒钊脸色铁青,也知此刻不宜再强辩。
可偏有不识趣的枢密院官员还要出来顶嘴:“前线与内朝互为一体,唇亡齿寒,没道理拦着你们的军报,枢密院这么做,能得什么好处?”
鲁瑶被激怒了,明艳的面容难掩杀气:“只因父亲从不参与南北党争,每每利益拉拢,父亲都有意回避。于是你们几年前就开始暗中克扣军饷,到了后来,连军报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送!权奸爪牙,成天躲在富贵乡里算计,又能有什么担当和大义!?”
“好了。”
裴珩低呵,没让她再继续往下说。
他明面上再偏私南党,可如今坐在这把龙椅上,也该由他来为这闹剧收场。
“李固言。”裴珩长叹了口气,疲惫失望。
李固言爬着上前:“皇、皇上……”
“南雍苟延残喘二十五年,实属不易,却险些因你私心渎职而亡国,你说说,该如何是好?”
李固言悄悄打量了眼司徒钊,见他避开了视线,便明白是弃子的下场。
他深吸了一口气,痛下决心,咬牙含泪道:“臣请辞枢密院院使一职,愿、愿以死——”
裴珩伤感:“李爱卿为朕、为朝廷多年操劳,朕怎么舍得你就这么死了呢?”
李固言看到一丝生机,一脸感激涕零地望向裴珩:“……皇上大恩!”
裴珩幽幽含笑道:“朕想起,虔州府近日进贡了一口成色极佳的龙纹大缸,不如爱卿入缸为人彘,让鲁二把你带回军营,亲自向鲁家军谢罪,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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