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十七年,七月初七,晴。
今日是七夕。
宫里也挂了彩灯,宫女们三五成群在廊下穿针乞巧,小声说笑着。
我看着,觉得有些烦闷。
整日困在四方宫墙里,听着太傅讲那些治世之道,看着哥哥忙碌的背影,连想找人撒气,除了顾玄,竟也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来。
顾玄依旧是一身青衣,坐在书案另一侧整理今日的笔记,他神情沉静,仿佛窗外那些喧闹与他毫无关系。
也是,他这样的人,大概觉得乞巧穿针是无聊之事。
我忽然想起前几日听宫人窃窃私语,说金陵城的七夕灯会极热闹,整条秦淮河畔灯火如昼,有各色精巧的灯,还有杂耍、百戏,比宫里这拘谨的摆设要有趣得多。
心思一起,便再难按下。
我“啪”地合上书,看向顾玄,“喂。”
他抬眼看我,目光清正:“殿下有何吩咐?”
“今日功课到此为止。”
我站起身,拂了拂衣袖,“你回值房去吧。”
顾玄没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殿下,今日的《策论》还未讲解。”
“我说,到此为止。”我加重了语气,属于皇子的骄纵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怎么,顾伴读,本宫的命令你不听?”
他沉默了片刻,起身,行礼:“臣不敢。既如此,臣告退。”
他收拾东西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然后退了出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立刻唤来贴身内侍,让他找来两套不起眼的常服。
我要出宫。
换上靛青的圆领袍,将玉冠取下,只用一根简单的银簪束发。
镜子里的人,褪去了几分宫廷的华贵,倒像个寻常富户家的小公子,我对着镜子挑了挑眉,心里涌起一阵新鲜的兴奋。
避开熟悉的宫道,专挑僻静处走。
眼看西侧小门就在眼前,却见门边槐树下,静静立着一个青色身影。
是顾玄。
他也换了衣裳,是一身半旧的深蓝布袍,洗得有些发白,却更显得他身姿挺拔,气质清峻。
他站在那里,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来。
我心头火起,快步走过去,压低声音,“顾玄!你竟敢违逆本殿下的命令?不是让你回去了吗!”
他拱手,声音平稳,“殿下命臣离开书房,臣已遵命。然陛下与太子有旨,令臣随侍殿下左右,保障安全,殿下微服出宫,安危系于一身,臣不敢玩忽职守。”
“你!”我气结,他那套严谨的说辞让我无可反驳,我瞪着他,“好,好得很。你要跟,便跟着,但闭上你的嘴,离我远点,别扫了我的兴!”
他神色不变:“臣谨遵殿下口谕,必不远不近,护殿下周全。”
就这样,我带着一个甩不掉的尾巴,混在出宫采办杂物的宫人队伍里,从侧门溜了出去。
一出宫门,喧嚣热浪便扑面而来。
长街上果然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鱼龙灯、莲花灯、走马灯……光影流转,映得人脸上都是暖融融的颜色。
小贩吆喝声,孩童嬉笑声,年轻男女并肩低语声,夹杂着糖人、炸糕、烤肉混合的香气,汇成一片我从未体验过的、鲜活无比的嘈杂。
我一时看呆了,忘了身后的顾玄,只顾跟着人流往前走。
看到吹糖人的,站住看了半天,见到套圈的,也试了几次,可惜一个都没中,闻见烤羊肉的香味,便买了两串,自己咬一口,油香满口,顺手把另一串往后一递,递到一半才想起身后是谁。
转头,顾玄果然就在三步之外,安静站着,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将拥挤的人潮无形隔开些许。
我把那串羊肉往他面前又送了送,故意道:“赏你的。”
他看了看那油光滋滋的肉串,又抬眼看了看我,终于伸手接过,低声道:“谢殿下。”
然后,就拿着那串肉,既不咬,也不丢,只是拿着。
我觉得没趣,转身继续逛。
秦淮河边更是灯火辉煌,画舫凌波,丝竹声声。许多女子在河边放莲花灯,烛光星星点点顺水漂流。
我也买了一盏,蹲在河边,学着别人的样子点燃蜡烛,轻轻放进水里。看着那一点暖光晃晃悠悠漂远,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这万家灯火,人间喜乐,似乎都离我很远。
正出神,旁边几个醉醺醺的浪荡子踉跄走过,其中一个脚下一滑,直直朝我撞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手臂忽然被一股力道带向一侧,踉跄一步站稳,那醉汉被人拦了一下,嘟囔着骂骂咧咧走开了。
我回头,顾玄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侧半步之处,方才拉我手臂的正是他。
他很快松开手,仿佛只是扶了一下快要摔倒的陌生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扫过那几个走远的醉汉,眼神微冷。
“殿下,此处人多杂乱,不宜久留。”他低声说。
方才那一下,让我骤然从迷离的灯火中惊醒。
手臂被他握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不同于哥哥的力道。
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克制的保护意味。
我看着河面上远去的莲花灯,又看看身边沉默的顾玄,忽然觉得这热闹也没什么意思了。
“回宫。”我有些意兴阑珊地说。
回程路上,我们都没说话。
快到宫门时,我忍不住瞥了他一眼。他手里还拿着那串早已凉透的羊肉,姿势有些可笑,却又莫名透着一股认真。
偷溜出宫的事,果然没能瞒住。
哥哥就在我的寝殿里等着,殿内只点了几盏灯,他坐在灯影里,面沉如水。我心头一跳,下意识想往顾玄身后躲,但脚像钉在了地上。
“玩得可还尽兴?”哥哥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先落在我身上,细细看过,确定我无碍,然后才移向顾玄,那目光便陡然沉了下去,带着山雨欲来的压力。
我张了张嘴,还没想好说辞,身边的顾玄却已上前一步,撩袍跪了下去。
“太子殿下容禀。”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今日是臣失职,未能及时劝阻殿下出宫之念,出宫后,亦是臣护卫不周,令殿下置身市井杂乱之中。所有过错,皆在臣一身,请太子殿下责罚。”
他一字一句,将责任揽得干干净净,仿佛我只是一个被他暂时疏忽而未能看管住的不懂事孩子。
哥哥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手指在椅扶手上轻轻敲了敲。
半晌,才缓缓道:“顾公子倒是勇于担责,陛下将阿昭安危托付于你,你便是如此尽责的?”
“臣知罪,甘受任何惩处。”顾玄背脊挺直,头微微低着,姿态是领罪的模样,却无半分摇尾乞怜之态。
我看着他跪得笔直的背影,那身半旧的蓝布袍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
心里那点因为被他“跟踪”而起的恼怒,忽然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酸胀的情绪。
他明明可以辩解,可以说是我强令他不准跟随,可以说是我任性妄为,但他没有。
“哥哥……”我忍不住开口。
哥哥抬手止住了我的话,目光仍锁在顾玄身上,“既然顾公子自请责罚,便去殿外阶下跪着,好好思过。何时想明白了‘伴读’二字的真正分量,何时再起来。”
“臣,领罚。”顾玄叩首,起身,转身向外走去,步履平稳,连衣角都未曾乱一下。
我想跟出去,哥哥却叫住了我,“过来。”
他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疲惫。
我挪过去,被他拉着手腕带到身边坐下。
他仔细看了看我的脸,叹了口气:“吓着了?那种地方,鱼龙混杂,若真出了事……”
“有顾玄在。”我脱口而出。
哥哥的手微微一顿,看着我,“哦?你觉得他护得住你?”
我想起河边那及时的一拉,想起他沉默隔开的人潮,想起他手中那串凉透的羊肉。
我点了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但他……挡在我前面了。”
哥哥沉默了很久,久到我都以为他生气了。
最终,他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语气有些复杂:“看来,这顾玄,倒也不全然是块木头。”
我靠在哥哥身边,心思却飘到了殿外。
顾玄……他为什么不把我供出来呢。明明是我非要出去……
仅仅因为,那是他的“职责”吗?
我第一次,对除开哥哥以外的,对这个沉默寡言、清冷如冰的伴读,产生了些许说不出来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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