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三七抱着画架,手心里也无端沁出些汗来。她抿着嘴唇,手指扣了扣油画板,感觉指尖有点润润的。
完了,颜料还没干。
她的脑子里忽然不合时宜的蹦出这么一个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从里面出来了一个人。不知是忙碌了太久还是怎么,满眼的疲惫。
“家属可以进来了,以后注意安全,身体自己没有数吗?不知道病人不能剧烈运动”
这位很面生的医生扔下最后一句“家属以后注意着点”就离开了,一个人的背影莫名其妙显得很沧桑。
李爸深吸了一口气,肩膀塌了下来。他看向孟三七,声音微不可查的颤抖,“七七,先麻烦你……我出去一趟,花生早上说他想吃面包。”
围在病床周围的医生护士一个一个从两人身边走过,孟三七站在门口,看着李爸佝偻着背,三步两步消失在了楼梯口。复又转过去,看着躺在床上的李花生。
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李花生有点艰难的歪过头冲孟三七笑了笑。过了五秒,又转过头,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却还是翘着的。
不过八岁的小孩子,脸颊嘴巴上都是血,床单上也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鼻子里塞了两块棉花,嘴唇白的吓人。
每天打针、做化疗,成年人都疼得死去活来。孟三七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天,他却没有哭过一声。
刚刚他明明是笑着的,可是孟三七的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悲伤。
“七七姐姐。”
“嗯。”
“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死。”
“李花生是最勇敢的了。”
李花生一定会长命百岁。
晚上,孟三七听着李花生翻身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和他像个小兽似的鼾声,看向窗外清冷的月光,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一周后的清晨,李花生停止了呼吸。
放在床边的那个灰色机器就像夏日的蝉,不断重复的声音,和蝉鸣一样聒噪刺耳,但这是孟三七可以听到李花生发出来的最后也是唯一的声响。
推开病房的门,李爸坐在天地间的同一片白色中,无声的恸哭。
明明前一天还在和孟三七说出院之后看到好玩的记得发短信给他,他摸不到也可以看看、笑起来像一只小狮子的小小少年,就这么永远停留在了八岁。
花生寓意着长生。
可是李花生,没有得到他的名字所应有的。
李爸临走之前,把李花生的手机留给了孟三七。他睁着肿得像两颗核桃的眼睛,大手提着李花生的各种小玩意儿,七零八碎的,几乎快要撑爆那个小小的蓝色的汽车书包。
李花生常常背着它趴在窗台上,想着等他长大了也要买一辆这样的蓝色跑车。
他站在孟三七的床前,鞠了一个深深的躬。弯下腰的时候,孟三七看见从李爸的衣服领子里掉出一个小小的铜钥匙。
那是李花生最为珍贵的百宝箱钥匙,每次他打开总是小心翼翼的扶着箱子盖,还要配合着做出晃眼的表情,和吃惊的动作。
“七七,花生之前跟我说,他最喜欢你这个大姐姐了”李爸直起身子,对上孟三七的视线,“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看外面的世界。花生这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如果你可以的话,能不能,能不能——”
他一下子哽住,从眼眶滚下一颗一颗的眼泪,“叔叔拜托你,每到一个地方就用花生的手机拍一张照片……可以吗?”
“算叔叔求你了,行吗?”
孟三七低着头,眼眶也很酸。她弯下腰把床底下的一个小画板抽了出来,最上面的一张画着一个小男孩,露着青色的头皮。手里举着一个小小的老年机,正在对着天空中的彩虹拍照。
他的身上,没有穿病号服。
她把整个画板递给李爸,“叔叔,这是我昨天晚上画好,准备早上给花生一个惊喜的。画的不好,太仓促了,我——”
“这上面,是花生吧?他终于不穿病号服了吗——”李爸伸着脑袋看画板,眼泪忍不住又落了一串。有几滴掉在了画板上,他慌忙伸出手摸了摸画布,“七七,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十一床空了,很快又住进了新的人。
来来回回,生生不息。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五岁患上白血病的李花生,孟三七也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满身腱子肉,却能好声好气哄着儿子睡觉的李爸。
两个月之后,孟三七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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