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织梦

小尼姑的身体如同在暴风雨后艰难修补的小舟,虽然暂时脱离了倾覆的危险,却依旧脆弱得令人心惊。她的精神世界更是如同惊弓之鸟,对沈清澜的恐惧虽在笨拙的照料下有所缓解,却并未根除,时常在睡梦中惊醒,哭喊着“别打我”,眼神涣散,冷汗涔涔。

沈清澜深知,仅仅靠汤药和笨拙的喂食,无法真正抚平这孩子灵魂深处的创伤。她需要一个全新的、坚固的、温暖的“壳”,让她可以安心栖息,慢慢愈合。于是,一场无声的、倾尽所有的“织梦”工程,悄然展开。

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沈清澜屏退了所有下人,只留“枭”在门外守护。她坐在小尼姑的床边,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的锦盒。小尼姑依旧蜷缩在床角,眼神怯怯地看着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对食物和水的依赖),更多的还是警惕。

沈清澜打开锦盒,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本厚重的、深蓝色封面的册子——沈氏族谱。以及一枚触手温润、雕刻着繁复祥云纹的羊脂白玉印。

“安儿,” 沈清澜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带着一种庄重的温和,“从今以后,你有名字了。”

小尼姑茫然地看着她,对这个概念似乎很陌生。

沈清澜翻开族谱崭新的一页,用指尖蘸了特制的朱砂,在那代表着嫡系血脉的枝干下,极其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三个字:**沈念安**。

“沈,是娘亲的姓氏,也是你的姓氏。” 她指着那个“沈”字。

“念,是感念。” 她的目光落在念安脸上,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复杂情感——感念她的舍命相救,感念这失而复得的生机,也感念命运最终给予的救赎机会。

“安,” 她的指尖最终停留在那个字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最深沉的祈愿,“娘亲愿你,**一生平安,岁岁安宁**。”

她放下朱砂笔,拿起那枚温润的白玉印,在“沈念安”三个字旁,稳稳地盖下了代表家主权威的印记。鲜红的印泥如同一个烙印,一个宣告,一个最坚实的承诺。

“沈念安……念安……” 沈清澜轻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刻入骨髓,“这是你的名字,我的女儿。”

她拿起锦盒中另一块稍小的、质地同样温润的玉佩,上面只刻着一个端正的“安”字。她将玉佩轻轻放在念安那只完好的小手里。

“这是你的玉佩,上面刻着你的名字。以后,你就是沈念安,是我沈清澜失散多年、历尽千辛万苦才寻回来的亲女儿。”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下了所有可能存在的质疑声浪(关于胎记、关于来历)。“谁敢再提一句不相干的,拔了他的舌头!” 这句话虽是对门外“枭”说的,冰冷的杀意一闪而逝,却也清晰地传入了念安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保护意味。

念安懵懂地看着手中的玉佩,又看看族谱上鲜红的印记,再看看沈清澜无比郑重的脸。这个名字,这个身份,如同一个温暖而坚固的壳,轻轻罩住了她惶惑不安的灵魂。她下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玉佩上那个“安”字,感受着那温润的触感。

“沈念安”的名字如同一个烙印,刻在了府邸的名册上,也刻在了沈清澜沉甸甸的心头。有了名,有了“失散重逢”的故事作为遮风挡雨的帷幕,沈清澜开始了她漫长而笨拙的“灌溉”——用赎罪为壤,以深爱为泉,小心翼翼地滋养这株被命运摧残的小苗。这份爱汹涌而笨拙,带着上位者不习惯的低声下气,也裹挟着不容动摇的保护欲。

“枭,撤掉暗哨。” 沈清澜站在回廊下,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她目光投向远处念安暂居的暖阁方向,那里原本布满了监视的暗影。“留外围警戒即可。屋内……不必了。” 她顿了一下,补充道,“她……受不得惊。”

“枭”垂首领命,面具下的眼神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随即化为沉寂:“是,主上。属下会约束影卫,非召不入暖阁十丈之内。” 她敏锐地察觉到,主上对那个小尼姑的保护,已超越了对待“重要人证”的范畴。

暖阁内,药香袅袅。念安靠在软枕上,依旧沉默如雏鸟。沈清澜坐在床边矮凳上,身体微微前倾,摒弃了所有威严,声音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安儿,看娘亲这里……” 她指着自己的嘴唇,极其缓慢地做出夸张的口型,“‘娘’……‘亲’……你小时候,声音可好听了,像……像玉珠落在银盘上……” 她搜肠刮肚地寻找着美好的比喻,试图唤起根本不存在的记忆。

鬼医端着新煎的药进来,正看到这一幕。他枯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将药碗轻轻放在小几上,声音平板无波:“夫人,汤药需趁温热服下,药性最佳。”

沈清澜被打断,并未不悦,只是转头看向鬼医,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陈老,安儿今日似乎……精神好些了?方才喂水时,吞咽也顺畅了些。” 她像是在寻求一个权威的肯定。

鬼医搭了下念安的脉,浑浊的老眼抬了抬:“心脉依旧如悬丝,但惊悸之象稍缓。能进水米,便是生机未绝之兆。夫人耐心即可。” 他话不多,却字字落在沈清澜心坎上。

就在这时,念安因喉咙干痒,无意识地溢出一声模糊的“嗯…”。声音细弱沙哑,几乎听不清。

沈清澜却猛地转过头,眼中瞬间迸发出几乎灼人的狂喜!她甚至忘了鬼医还在场,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陈老!你听见了吗?!安儿发声了!她刚才是不是……” 她急切地看向念安,声音放得更加轻柔,充满了鼓励,“安儿,再叫一声?叫‘娘亲’?娘亲在这里!”

鬼医默默退开一步,垂眸不语,心中了然。主上这份狂喜,已远超对一个“失散女儿”应有的反应。更像是……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深夜,暖阁内陡然响起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随即是压抑不住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

沈清澜几乎是瞬间惊醒,身影一闪已至念安床边。念安蜷缩在床角,浑身被冷汗浸透,小脸惨白,眼神涣散,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显然陷入了极深的梦魇。

“不怕不怕,安儿不怕!” 沈清澜毫不犹豫地将那冰冷颤抖的小身体紧紧揽入怀中,动作带着一种逐渐熟练的坚定。她柔软的手掌一下下、节奏沉稳地拍抚着念安瘦骨嶙峋的脊背,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定海的神针,“娘亲在!只是噩梦!坏东西都被娘亲打跑了!你看,娘亲在守着你呢……” 她一遍遍重复着安抚的咒语。

守夜的丫鬟被惊动,端着烛台匆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被吵醒的倦怠和不耐烦。

“滚出去!” 沈清澜头也没回,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鞭子,瞬间抽散了丫鬟脸上的倦意,只剩下惊恐,“没有传唤,任何人不得擅入!再有下次,杖毙!” 那森寒的杀意,让空气都凝滞了几分。丫鬟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怀中的念安似乎被这瞬间爆发的冰冷杀意惊了一下,呜咽声更大了些。沈清澜立刻收敛了所有戾气,拍抚的动作更加轻柔,声音也瞬间转回极致的温柔:“安儿不怕,娘亲不是凶你………乖,不怕了……” 那变脸之快,情绪转换之极端,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当念安眼中的恐惧坚冰融化了些许,沈清澜开始尝试更近一步。喂完一碗苦涩的药汁,念安的小脸皱成一团,本能地往后缩。沈清澜没有立刻喂水冲淡苦味,而是放下药碗,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谨慎,试探性地将手臂环过念安单薄的肩膀,想将她轻轻拢向自己。

鬼医恰在此时进来复诊。他看到沈清澜略显僵硬笨拙的拥抱姿势,以及念安身体瞬间的紧绷,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没说什么,只是径直上前,枯瘦的手指搭上念安的手腕。

“夫人,” 鬼医的声音平板无波,仿佛没看到这略显尴尬的温情时刻,“该换药了。断指处愈合尚可,但需活动关节,以防粘连僵硬。夫人若想抱她,需避开伤处,且时间不宜过长,以免气血不畅。”

沈清澜:“……” 她满腔的柔情和小心翼翼的试探,被鬼医这“不解风情”的医嘱打了个趔趄。她有些讪讪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臂,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和……尴尬?仿佛一个初次学步的孩子被指出了笨拙的姿势。

“知道了。” 她闷闷地应了一声,看着鬼医动作麻利地解开念安手上的夹板和绷带,检查那根依旧肿胀发紫的手指。当看到鬼医捏着念安的手指,开始进行那看起来就十分疼痛的屈伸活动时,念安忍不住痛哼出声,小脸皱成一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沈清澜的心瞬间揪紧!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阻止,却又硬生生忍住。她看着念安痛苦的小脸,又看看鬼医那毫无表情、仿佛只是在修理一件器具的脸,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焦躁:“陈老!轻些!她疼!”

鬼医手上动作未停,眼皮都没抬一下:“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夫人,此时心软,反害了她。粘连僵硬,这只手便废了。” 他的话冰冷直接,却字字在理。

沈清澜被噎住,只能紧紧抿着唇,站在一旁,看着念安疼得吸气,手指紧紧攥着身下的被褥。她伸出手,想握住念安那只完好的手给她力量,却被念安因疼痛而下意识地躲开。沈清澜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闪过一丝受伤和更深的无力感。

沈清澜搜肠刮肚,开始给念安讲最最简单温暖的故事。她的声音缺乏技巧,甚至有些平板:“……然后啊,太阳公公就出来了,把暖暖的光洒在小鸟身上,小鸟的羽毛就干了,它扑棱棱飞起来,‘啾啾’地叫,可高兴了……” 她一边讲,一边紧张地观察着念安的反应。

念安起初只是茫然地听着。渐渐地,在听到“小鸟飞起来了”时,那双沉寂的大眼睛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

沈清澜捕捉到了!她心中狂喜,几乎要停下故事。她强压着激动,继续用那平板的语调讲下去,目光却紧紧锁着念安的脸,像个等待奇迹的信徒。

讲完一个,她意犹未尽,对侍立一旁的侍女吩咐:“去,把库房里那些色彩鲜亮的布料,还有……嗯,那些小玩意,都找些来。”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要……柔软无害的。”

侍女不明所以,但还是领命而去。不一会儿,捧来一堆绫罗绸缎的边角料和一些小巧玲珑、镶嵌着宝石却显然不适合孩童的玩物。

沈清澜看着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眉头微蹙。她在那堆东西里翻拣半天,才勉强挑出一块最柔软的鹅黄色云锦边角料,笨拙地团了团,塞到念安那只完好的手里:“安儿,你看,像不像……小鸟的窝?” 她又拿起一个镶着红宝石的金铃铛,晃了晃,发出清脆的声响,“听,像不像小鸟在叫?”

念安握着那块柔软的布料,听着铃铛声,眼中那微弱的光芒似乎亮了一瞬。

沈清澜所有的情绪都系在了念安身上最细微的变化。当念安比昨日多咽下半勺鱼肉羹,她眼中流露出的欣喜如同守得云开见月明,立刻对旁边侍立的管事嬷嬷道:“今日厨房做鱼羹的厨子,赏!”

管事嬷嬷一愣,有些不确定:“夫人,赏……多少?”

“重赏!” 沈清澜斩钉截铁,目光依旧温柔地落在念安脸上,“就说……就说小姐喜欢。”

当念安因为有野松鼠抱着一个巨大的松果摇摇晃晃、最终摔了个四脚朝天时,那苍白干裂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瞬间的弧度。

“枭!” 沈清澜立刻出声,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激动,“看到没有?安儿……她方才是不是笑了?!”

刚刚无声出现在门边阴影处的“枭”:“……” 她面具下的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她确实没看清那细微到近乎幻觉的变化。但她能感受到主上那份发自内心的巨大喜悦。她只能沉声应道:“属下……似乎看到小姐心情愉悦。”

“对!就是心情愉悦!” 沈清澜像是得到了最有力的佐证,脸上的疲惫憔悴被这巨大的满足感一扫而空,仿佛打了一场决定性的胜仗,“去!告诉陈老,安儿今日心情甚好!让他斟酌药方,多用些温补滋养之物!还有,零食多加一份坚果!” 她一连串的命令又快又急,带着不容置疑的喜悦。

暖阁内,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琉璃风铃发出极其细微的叮咚声。沈清澜放下手中那个略显僵硬的布偶,看着念安。念安的小脸依旧苍白瘦削,但那双大眼中冰封的恐惧正在悄然融化,透出一种小心翼翼的、新生的懵懂和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依赖。她安静地看着沈清澜,不再躲闪。

沈清澜捕捉到那份安静的注视,心中那沉重的枷锁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涌出汩汩暖流。她极其自然地拿起旁边温着的、用蜂蜜调得温润清甜的温水,用那根柔软的羽毛刷蘸了蘸——这曾是她握剑执令的手,如今却无比熟稔地捏着这轻若无物的小东西。

“安儿,喝点水,甜的。”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和笨拙的温柔,目光锁住念安的眼睛。

念安看了看那湿润的羽毛刷尖,又抬眼看了看沈清澜眼中那片不容错辨的暖意。她小小的身体放松了些许,带着一丝犹豫,也带着一丝懵懂的信任,慢慢地、试探性地张开了干涩的嘴唇。

这一刻,阳光、风铃的微响、念安眼中初生的微光,与沈清澜眼中那笨拙却无比坚定、混杂着深爱与沉重负疚的守护之光,在寂静的室内无声交融。一件以谎言精心织就、以赎罪之念与深沉守护为经纬的“梦之裳”,正被沈清澜用她全部的耐心和笨拙,一针一线,密密缝制,只为披覆在这颗饱受摧残的灵魂身上,隔绝凛冽的真相寒风,予她一方暂时喘息、汲取温暖的港湾。织梦虽伪,然此情此心,重逾千钧,真如磐石,不容置疑。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