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救救

梁国境内有一处忘川湖,湖水清澈透明,湖底却黑得一眼望不见底,无风无雨之时它波澜不惊得宛如一面镜子。

这忘川湖中蜉蝣不入,寸草不生,然而,周围偏偏却能出奇地长出了一种花来—不知花,这种花向阳而生,一年仅盛开一次,却花开叶落,朝生夕死,它的绽放永远只在一瞬间。

传说,那是地府奈何桥边的彼岸花种落在了阳间,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开花落间,花叶却永不相见。

而这不知花是彼岸花的衍生而来,没有人见过它开花时的模样,只是相传谁若见到它花开,逢时,就是此人最孤独落寞的时刻,生不能生,死亦不能死,那便是开启了通往地狱的无间之门。

所以,这里是所有人避而远之的禁地,无人敢入,也无人愿入。

这日黄昏夕下,一少年从天际的尽头纵马而来。

那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面容俊冷,身着衮服,后负长弓,一袭黑色四爪金龙披风在寒风中猎猎飞扬。

只是来人神色有些黯然,一双长眉即使策马而行也一直未曾舒展。

他伫马片刻,望向湖水一丝诧异,喃喃而道:“忘川湖…”

关于此湖传说,大梁子民无人不晓,他身为大梁太子自是更清楚不过,只是自己刚刚狩猎至此,迷了路,此地,他无意闯入。

正当少年打算调转马头,天际毫无征兆地开始出现混沌之色,再一抬眼,霎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地面卷起九尺高的黄沙直扑面额,少年猛地扶袖遮去,不多时,只听身后湖中传来波涛骇浪的水浪之声,这浪声极其怪异,还伴随着一种诡异的生风之响。

——似低泣——似哀鸣。

少年抽出佩剑,警惕地转头看去,眼前的一幕令人惊骇莫已,那湖面并没有被这狂风所波动,依然平静的如同被禁锢一般,毫无波澜。

周围天际慢慢开始暗淡,相反,那湖中如同镜面一样反射出刺眼的芒光。

少年眸中惊奇,暗道怪异。

不知原于什么,他并没有感到畏惧,而是鬼使神差地下了马,带着一份不惑快速走到湖边。

垂眼,发现那湖面竟然真的幻成一面镜子,此刻正倒映着天地间真实的一切,夕阳日落火烧红霞,周遭岱色山脉连绵一片,轻烟薄雾傍山萦绕。

只是,怪哉怪哉,却唯独不见自己的身形。

少年不禁心中一震,如若这湖中倒影的是真实事物,那自己的不存在说明什么?

太过诡异。

少年虽年仅十五岁,却有着与这年纪不符的沉着和冷静:万事万物化形于身,此刻我血肉还在,偏偏湖中不现,难道还能死了不成?

“本太子从不信邪!”他大喝一声,当即双手握剑,用力一剑劈入水中,只闻一声噼啪的巨响,那湖面犹如镜碎一般裂出一条长纹,从脚底贯穿到湖面的另一端。

着实没想到,自己的这一剑力道突然如此之大,似乎震天动地。

此刻,湖面上的一切轰然坍塌,掀起一丈高的水浪冲出岸边,威力巨大,少年一时躲闪不及被这巨浪冲出数米之远。

爬起,抹去脸上的水渍,这湖中水的味道苦咸无比,少年略微凝神,再望去,那湖中央似乎有一种引力,不断的回旋成巨大的漩涡,顷刻间将湖面所有的碎裂之物吸入湖底。

待等水中平静,他再次移步到湖岸边,凝视一刻,水面终于倒映出了一个人影。

少年眼睑倏然睁大。

那水中人穿着打扮与自己无异,可一张脸却模糊不清,朦朦胧胧,似曾相识,又似己非己。

一阵微风拂过,水面随风波动,水影渐渐消失,那张脸依旧没能清晰,可少年偏偏长了一双锐眼,在水纹波动的同时,他清楚地看到那人眼角下点缀着一颗泪下痣,砂砾大小,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不断闪着荧光,那颗痣仿佛将所有的光点都收入进去,那就像苍茫的天际间一颗流星的陨落,分外明显。

显然,这不是少年他自己…

可这又能是谁?

少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却奇迹般地瞧见脚底步步生莲,那不知花环绕着这忘川湖顷刻间烂漫而开,一朵朵殷红的花瓣,像是被血色浸染,近乎灼眼。

少倾,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种香,少年缓缓闭上了双眼,这种香香气袭人,芬芳无比,然而却摄人心魄。

很快他被施了魔,那心里的业障促使脑海里循环反复的开始梦回三生。

“这是地狱!生不得、死不得、求不得的无间地狱!”少年猛地睁开双眼,痛苦的哀嚎一声,他的心开始剧烈疼痛,疼的入骨。

如何才能摆脱这地狱?到底如何才能?

渐渐地,他想通了,忘记便是最好的解脱。

一步一摇,少年带着一颗决然的心朝忘川湖的最深处走去。

身后阵阵的马蹄声由远至近,突闻一声嘶声呼喊,“太子殿下!危险!”

——————

大梁,征和十六年。

北凉蛮族南下叩边,云州节度使陆忠良带七弟子,仅帅三万兵马奋起反击,大胜!垒京观十余,北凉惧退,七弟子皆因功封赏。

数月后,万岁一道圣旨,太子招选侍读,命云州节度使送其长子进京,入东宫参选。

————————

————————

云州边境上有个盘河村,是一个不起眼又极其闭塞的小乡下。

这日,正值腊月初八,狂风呼啸鹅雪漫天,路上堆积的厚雪能漫过五岁高的孩童,乡亲们躲灾,都窝在家里架好柴火取暖不出门。

可偏偏却有那么一支骑兵队伍,不怕寒风雪打面,更不怕腊八节来冻下巴。

白茫茫的天地间,高头大马,黑衣铠甲,延绵成两条队列徐徐而行,远远瞭望过去,像一条黑色长龙盘旋在大地上,那龙头王旗中,上书近乎灼眼的一个血红大字——陆!

一声鹰鸣,鹰隼如此箭矢一般掠过当空。

已是黄昏,算算,这条龙足足顾涌了有两个时辰。

也没干什么,就是驴拉磨似的绕着盘河村转圈圈,一圈又一圈,不曾扰民,倒是惹得村里的狗叫唤不停。

唐昊,一位浑身散发风流气息的朝廷命官,一身华贵白衣大氅,外披白色裘绒斗篷,脚踩白色长靴,搭眼一瞧,像只披着羊皮招摇过市的大尾巴狼,在黑色的队列中显得极其格格不入。

此刻他正坐在马上摇摇晃晃,被狗叫声吵得不耐烦,直接冲他的“临时上司”没好气地问道:

“敢问沈大将军,您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进村儿把陆公子接回来啊?”

那与他并排同行的沈大将军,其名沈清明,是云州节度使陆大帅的得意弟子,曾引领数万兵马,踏过山河,一路挥刀北上,砍去蛮人数万头颅的一位猛将。

他带领的骁骑卫,打仗速如疾风闪电,占一地,抢一地,平一地,屠一地,若是狭路相逢,敌人闻其名号,便自退军百里,无不闻风丧胆。

然而,这样一位八面威风的将军,现在却缩在斗篷里,像只被霜打了的茄子,一副有今生无来世与我何干的模样,只对自己怀里的酒壶情有独钟。

一口接一口,堵住了他那张碎了又碎的嘴,听见问话,屁也不放一个。

唐昊忍不了,大声呵斥:“沈老七,能别喝了吗?”

沈清明终于提起精神,瞥眼瞧了他好兄弟唐昊,身为朝廷三品传奉官,并兼任皇帝准女婿一职的稀世“犟才”,已是被气得一副死了婆娘似的丧命脸,比狗还难看。

呵呵,可偏不想理你,就拖时间,气死你!

沈清明这么作,当然也是有原因的,他只要想起唐昊被派来云州念圣旨时那副趾高气昂的嘴脸,就想扇他俩耳刮子。

才两年没见,就有了一副京都里的酸腐气。

再想起圣旨更来气。

话说,这下诏的圣旨说得也不是别的事,就是送云州陆家军的长公子去往上京城参选太子侍读。

侍读,听起来不错,皇帝一死,小太子登基,那身边跟着的自然也都能飞升。

可这侍读不从京都那些官家贵胄里选,偏偏要各地节度使家中的公子哥往京里送,明摆着就是要扣留质子,严防拥兵自重。

而云州陆家刚打完胜仗接连封赏,功高盖主风头太盛,万岁忌惮云州兵强马壮恐生变故,所以,就变着法的想为难。

这陆小公子是陆家唯一的公子哥,同时也是沈清明的小师弟,沈清明自是不愿自己的师弟被当了人质,也巧了,这陆公子从小不在家中住,在亲里家寄养,所以合着这大冷天,大老远也得跑过来接人,沈清明是奉命,拒绝不了。

不过,你皇帝老儿为难我,我就为难你准女婿。

沈清明又一口酒闷进嘴里:嗯,挺合适!

一向混账又碎嘴的沈老七,今儿嘴被缝上了,问半天就在那装深沉,气得唐昊直吼:“哎,我问你话,你听到了没啊?”

见对方终于恼了,于是乎,沈清明装傻充愣:“到地方了吗?”

唐昊真想殉情随婆娘一起去了:“绕村子转八圈了,天都黑了,村里的狗都叫唤累了!”

沈清明:“啊,这样啊,你不早说?那…就再转两圈吧,让狗子们都认认人,日后好相处。”

“再两圈?”唐昊气得头晕,“咱是来办事,还是来与狗处兄弟的?”

“这说的什么话?”沈清明先是白了一眼,而后醉醺醺打了个酒嗝,“可不敢与狗处兄弟,吃过一次亏还能吃第二次?”

唐昊:“……?!”

这话哪不对…

骂谁呢?

莫气莫气,气死谁得意?我唐昊发誓,跟这白眼狼绝交!

……

……

就在两人扯皮的同时,那村里有头有脸的方屠户家里,今天出奇,居然传出了正儿八百杀人惨叫。

“啊~~小畜生,撒口!”

肉案前的男人额头扑汗,手背上的皮肉几乎要被一少年咬掉一块。

屋里还站着两男一女,其中那妇人见自己相好被咬,抄起灶台上的大马勺,照着咬人少年的头猛劲儿敲了过去。

“砰”地一声,少年后脑剧痛,瞬间头晕目眩,他齿间一松,接着就被人薅着头发拖到了墙角处。

几声震耳的声响过后,五个鲜红指印嵌在少年白皙的脸颊上。

“小畜生!赶快把你爹留给你的值钱东西交出来,免得我再动手!”

这毒妇戾气十足,一副恶煞嘴脸长得极其肥壮,像是从哪个猪圈里偷跑出来的猪妖,露出獠牙要啖人血肉。

少年被打得口鼻冒血,耳鸣不止,几经要晕厥过去,根本听不清那妇人说了什么,只有一个声音在耳边不断叮嘱自己:

“陆凡,你要清醒,要坚强,一定要守好玉坠子,千万不能让别人抢了去。”

正当那毒妇发觉他脖子上挂着的红绳时,陆凡突然睁大了双眼,扯断胸前的玉坠,冲那妇人猛推了一把。

“哎呦!竟敢推我,反了你了,给我打,往死里打!”

一下又一下,细细的短鞭抽人不致于皮开肉绽,却会让伤处扯着皮肉钻心地疼痛,一道道的细痕是少年永远挥之不去的噩梦,似乎活着就是为了迎接这样的侮辱和打骂。

蜷在角落里的他眼中含泪,却倔强地不肯屈服,咬着槽牙,一声不吭,只牢牢攥紧玉坠,满是冻疮的手背上都是崩出的白痕。

他想好了,被折磨死的最后一刻就一口将坠子吞了去,万不能让别人夺走,这是承诺,也是对家人的保护。

那悍妇见他硬是不屈,气得脸更肿了,直接抢过下人的鞭子亲自上手:

“你个害人精!丧门星!上谁家不好,你爹偏偏扔到我家来,害的我大儿摔坏了脑袋,都是你害的!看我不打死你!”

陆凡:“不是我!是他自己不小心!”

“你还敢顶嘴?”悍妇扬起鞭子又狠抽了两下,“你个天煞孤星,克死了你娘,我看你爹也快要被你克死了,这次你们陆家,你爹,还有你爹收的那几个弟子都得死在战场上,他们都不在了,你不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我可没钱养你,要么你就死出去,省得连累我们家!”

少年泪水在眼睑处涌落,“不...不会的,我去庙里求过神仙,他们不会出事的!”

“什么不会?那为什么一年了陆家也没派人送银子过来?你爹杀了那么多的人,罪孽太重,老天爷都看不惯了,哪能次次都保佑,乡里都传遍了,陆家军被蛮子十万大军给包围了,死定了。”

爹爹....

“不!不会的!”

陆凡痛苦地一声哀嚎,已经沙哑的喉咙又再次破了音,他猛地窜身而起,一把抓住那挥来的皮鞭,拼尽全力撞翻那如墙一般的悍妇,连带着身后的桌子哗啦啦跟着一起掀翻。

悍妇刚仰去地上,就接连“嗷嗷”的几声惨叫。

难怪!刚沏的滚开茶水烫了她一脖子。

“给我打死这个害人精!”

这一声过后,那两个长工穿着的大汉都箭步冲了过去,猛地薅住少年后脑的头发,一个拉回张力,碰的一声,额头鲜血擦在坚硬的墙面上,少年眼前发黑,瞬间失力,一头栽倒过去。

然而这还没有结束,那毒妇一张猪脸,险些被烫成烧肉,岂能轻饶了他,随之而来的就是不停地鞭打。

陆凡浑身剧痛,他匍匐在地上,将那玉坠塞入口中,眼前是门缝处吹来的一丝丝微风,还有一点点稀薄的光亮,那是白雪在月光下反射出的寒芒,似乎这些是唯一能令他清醒过来的。

视线越来越暗,空气也越来越稀薄,施暴者不再打了,只是隔壁房里隐约有了不一样的说话口音。

不久后,门外一男一女在商议:

“卖了吧,那两人说是从京都来的,京里有钱人都好这口,这小子长得细皮嫩肉跟闺女似的,他们愿意出大价钱。”

“成,反正这丧门星的爹八成回不来了,就算有命回来,咱就说这孩子找他们去了,拦也没拦住。”

廖廖几句,陆凡没怎么听清。

直到身体被厚重的麻绳所捆绑时,他预感到接下来一定是要被抛弃的下场。

他以为他这个所谓的丧门星可能要被活埋,但天寒地冻不好挖坑,最有可能是被扔到山里,饿死,冻死,然后喂了雪狼,这样尸骨无存,不易被官府察觉。

街上有个瞎了眼的算命先生,他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尸骨无存的人视为不孝,双亲不认,永远回不了家了。

在陆凡有限的神仙库里,他仅听过自己的七师兄给他讲过一个行侠仗义,赤脚走天涯的大仙救人于苦难的故事。

我不想被喂了狼。

不怕冷的‘赤脚大仙’会下凡来救救我吗?

我...不想死,我想回家。

“救救我…”

陆凡被提起,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去反抗,还是被一巴掌掴去了脸上。

就在这时,突然眼前那扇门被一破而开,那像是天际的一道闪电雷鸣轰然炸裂,将所有进行中的动作都震慑住。

寒气从门外不断涌进房中,氤氲缭绕下,陆凡伏在地上的脸,看清了那是一双武靴,并没有赤着脚,上面还浮着一层薄薄的白雪,迈近身前,脚步如雨点般地凌乱。

俯身下去,手指触碰了少年的颈间,陆凡能感到对方指尖的冰凉和微微地颤抖。

那人很快脱下厚重的裘绒将地上单薄的少年紧紧包裹住,一双强有力地臂膀将人抱起的同时,他深吐了一口浊气,恰巧打在少年的脸上。

一股很浓重的烈酒味,那人衣服上也有,熏得呛人,好在,他身上暖的像被那烈酒点燃了一团火,温暖的让人忘了这还是一个属于数九寒冬的夜晚,一步一摇,微风吹过,就似乎像在云雾间悠悠穿行,被阳光的温暖笼罩着。

陆凡依偎在那人怀抱里缓缓闭上了双眼。

他以为赤脚大仙也许比较忙没有来,但所幸来了个酒鬼大侠,误闯了人家,顺带救人一命。

一念之间,在模糊意识中,陆凡听见了刀剑出鞘的金铁之音,似乎还有从胸腔发出的一声低沉命令在耳边震撼:“都杀了,一个不留!”

都!!!

唐昊大吼:“吾乃朝廷命官,岂非山匪贼寇?!”

沈清明回眸一凛。

唐昊忙转了身子,闭上眼…

罢了,落单的官不与成窝的匪斗!

一众烈马驰骋在风雪中,身后是熊熊烈火映红了整片天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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