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孤独的节日

一晃,日历翻到了2003年5月中旬。

袁晴遥上学不带卷笔刀了,铅笔秃了就借林柏楠的用,用完再帮他削铅笔,这成为了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魏静每天早上出门前会检查袁晴遥的书包,看看书本文具带没带齐。

头几次,她还提醒:“遥遥,卷笔刀忘记带了!”

“不带了,我用林柏楠的!”

“你这孩子,自己有还用别人的?”

“嘿嘿,这是秘密!”

魏静不知道女儿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不是什么大事,就随袁晴遥去吧。

有了改变的不止袁晴遥一人。

林柏楠从刚入学时人人怜悯、受人嘲笑的“傻子”,摇身一变成了大名响亮亮的“天才”,原因很简单——

期中考试了。

林柏楠是全班唯一一个考了“双百分”的学生。

二年级的数学试卷考一百分并不难,细心点就行,难拿满分的是语文,因为要写小作文。文字是主观的,是有瑕疵的,除非好到无限接近于完美,才有可能拿到满分。

林柏楠的满分作文在老师间传阅了一番。

小马老师拣着宝了似的,一从办公室出来就把他的试卷挂上了班级的展示板。

袁晴遥去展示板“拜读”了林柏楠的作文。

他的作文,每行都有她没见过的陌生词汇,虽然认不得,但看起来很高级的样子。

她的数学也考了一百分,语文考了九十六分,是个爸爸妈妈听了会把她亲亲抱抱举高高再奖励一袋大白兔奶糖的成绩。可当看到林柏楠的两张试卷都用红笔画上“一根油条两个鸡蛋”时,她还是忍不住羡慕了。

“林柏楠,你写作文有什么窍门吗?”

“多看书,别天天抱着电视看动画片了,笨蛋。”

“好嘛……”

总之,一战成名。

不能走路也不爱说话的转学生真的不是傻子,他是个聪明的小孩。

冯胤懿一帮人的霸凌行为随着期中考试结束也彻底哑了火。

坏学生虽坏,但又不傻,心里再不爽,他们也不敢欺负班里成绩第一名的学生,那可是老师和家长的宠儿!

于是乎,小恶魔的魔爪伸向了袁晴遥。

由于保护了林柏楠,袁晴遥被冯胤懿盯上了,最近一个月,冯胤懿总在她的身边晃悠。

趁她不备之时,他扯过她的头发,掀过她的裙子,在她后背贴过写着“我是猪”字样的纸条,在她的铅笔盒里藏过毛毛虫……

林柏楠以为袁晴遥会哭,可她的反应远出乎他的意料——

被扯头发,她就扯回去;被掀裙子,她就扒冯胤懿的裤子;她也在冯胤懿的后背贴纸条,她贴得更多;虫子从来都吓不到她,她端着文具盒去小树林把毛毛虫放回大自然,反手便去柳树上捉触角长长、外壳硬硬的天牛,塞到冯胤懿的书包里。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令人大开眼界的勇敢,她似乎什么都不怕。

不害怕不代表不生气,每次被捉弄,她都气得小脸红扑扑的,彷如一个沾了番茄酱的糯米团子……

这便是冯胤懿喜欢上了欺负袁晴遥的原因。

她的反应愈是有趣,对方就愈是起劲儿。

**岁小男孩的心理,林柏楠再清楚不过了,可他不打算告诉袁晴遥,他要她继续生气到脸颊像圆滚滚的皮球,继续占据冯胤懿的注意力,这样“坏蛋联盟”才不会再来骚扰他。

年纪虽小,却已经学会耍心眼了。

5月只剩下短短的尾巴,快要从日历上溜走了,“六一”儿童节在万“孩”期待下即将乘着糖果船如约而至。

为了给祖国的花朵们庆祝节日,学校每年会举办文艺汇演,每个班级至少准备一个节目,形式不限,演出当天学生们可以邀请家长前来观看。

除此之外,学校每年还会策划一场出行活动。去年,全校师生包场看了电影,今年则计划大家一起去近郊公园郊游。

各个班级如火如荼地筹备着节目。

袁晴遥所在的二年二班去年表演了诗朗诵,今年换新的节目。

根据教学经验,没有一两个月的练习时间,二年级的小朋友跳舞很难跳得整齐。

于是斟酌良久,小马老师最终敲定了今年的六一节目:大合唱,再配上几个简单的舞蹈动作,她打算让全班同学参与。

汇演倒计时一周,活动课改成了音乐课,体育课最后十分钟的自由活动时间也被排练占用了。可孩子们并不觉得有所损失,他们积极地投入练习,一天唱十遍也不觉得烦。

小小年纪,快乐是最容易的事,一花一草、一音符一曲子都能乐此不疲地玩上半天。

当然,林柏楠不包括在内。

大合唱、文艺汇演、公园郊游……

和“六一”儿童节有关的一切活动,他都抗拒。

他不想登台演出,不想暴露在舞台上,不想在众目睽睽下展示自己是个坐轮椅的可怜小孩。更别提郊游了,他在平地上都推不动轮椅,坑坑洼洼的草地只会让他越发寸步难行。

周遭的同学眼里话里全是对儿童节的浓烈期待,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得火热。

袁晴遥和葛冉心连郊游带什么零食都商量好了,还用小本本记了下来,以免买了重复的。

无法融入的热闹将落寞和无助尽数放大,人群让一个人的孤独显得更加孤独。

他是唯一的局外人。

从排练的第三天起,林柏楠请假了。

一请就是三天。

*

餐桌前,林柏楠低头戳着米饭。

他右手戴着辅助用的手套,手套只有半截,掌心的位置设计了一个插口,将勺子柄插入其中,即使手指没有抓握能力也可以自行使用勺子。设计者的巧思没带给林柏楠便利,因为蒋玲不让他偷懒。

“想吃饭就自己用右手握着勺子。”

这是蒋玲在他出院回家的第一天起就定下的规矩。

自那以后,“用左手吃饭”、“把勺子插进辅助器的插口里”被定性为偷懒的举动,在用餐时明令禁止。

看着林柏楠像刨土一样翻动着碗里的米饭,林平尧将一只剥了壳的虾放进儿子的碗里:“没胃口吗?”

林柏楠没急着吃,停顿了十来秒,他抬起头和林平尧对视,童稚的声音听上去无比冷静:“我不想上学了。”

老师教的知识比“1 1”还简单,他提不起兴趣听讲,再说,几百号学生,少他一个又能怎么样?反正学校里没人在意他,也没有他在意的人。

“不行!”蒋玲一口否决。

“为什么这么想?是学校里发生什么事了吗?”林平尧用手抚了抚蒋玲的手背,示意她先听听孩子的想法。

林柏楠的目光朝蒋玲的方向游移。

妈妈严肃的表情,打破了男孩原本坚定的语气。

有顷,他慢慢开口说道:“我不喜欢学校,学校很无聊,没意思……我不能在家自学吗?不需要老师教我我也学得懂。”

父母二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微微的叹息。

蒋玲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

她和林平尧都是高知分子,对他们而言,教儿子义务教育所学的知识绰绰有余,况且儿子又聪明,不需要人教都能自学成才,所以,在送林柏楠去学校前,蒋玲也挣扎过……

可是林平尧说得对,人终归是要步入社会的,林柏楠不可能一辈子被保护起来。

“只是因为觉得学校无聊才不想上学吗?”林平尧继续打问,声色和神色一样柔和。

“……对。”自尊心强又嘴硬的林柏楠没有选择说实话,“觉得无聊”只是他不愿上学的理由之一。

“评判一件事是有趣的还是无趣的,取决于你看事情的角度。如果觉得老师讲的知识太简单了,觉得上课无聊的话,可以多观察观察周围的同学,看看他们都在做什么,总能发现一两个有趣的人,一两件有意思的事。”林平尧笑了笑,手指指向眼睛,“学校不缺有趣的事,缺的是发现有趣的眼睛。”

林平尧很少讲大道理,他觉得许多道理只有亲身体悟过后才能明白。在儿子的成长历程中,比起说教者,他更希望担任一个为儿子出谋划策的角色。

“这个学期先好好去学校上学,去找找看身边有趣的事。如果学期结束了还一无所获,如果到那时还是不想去学校的话,我们再商量之后的事。好不好?”林平尧拍了拍林柏楠的肩头,仿佛在替他掸走心中的闷闷不乐。

“……好吧。”林柏楠不情愿地答应了。

蒋玲瞪了林平尧一眼,她担心万一儿子到时候真的不去上学了该怎么办?

林平尧却浅笑着递给她一个胸有成竹的眼神,然后,他从盘子里拿起虾,剥壳,再放进林柏楠的碗里。

心里虽存担疑,但蒋玲也加入了剥虾阵营。

虾是林柏楠为数不多喜欢吃的食物。那时的他,右手手指还做不了剥虾壳这么精细的动作,吃虾需要别人帮忙。

很快,虾肉在他的碗里堆成了小山。

“楠楠,你明天真的不和同学一起郊游吗?如果你想去的话,爸爸休假陪你去。”盛着虾的盘子见底了,林平尧一边擦手,一边询问道。

“不去。”林柏楠毫不迟疑地回答。

“不去也好,去了还不安全!”蒋玲也擦干净了手,转头对着林平尧说道,“明天下午我没课,我带楠楠去你们医院做个检查,他这两天老说不舒服,不是头疼就是肚子疼的……”

林平尧洞悉一切的眼神穿过镜片落在林柏楠的脸上,小男孩目光闪躲,低下头扒拉起了碗里的饭。

他撒谎了。

他没有不舒服,更没有生病,他就是不想去学校,才谎称这里痛那里痛的、需要在家休息。

“再观察几天吧!这两天多喝点热水。”林平尧扶了扶眼镜,没有拆穿儿子的小伎俩。

“好吧。你是医生,听你的。”

林柏楠暗暗松了口气。

“咚咚咚。”

门厅处恰时传来敲门声,蒋玲起身前去开门。

门打开的同时,熟悉的甜软之音飞入耳朵,不用看已经知道来的人是谁了:“蒋阿姨好!”

方才喘口气的林柏楠又匆忙把虾往嘴里塞。

不能让她看到!

要是让那个饿死鬼看见了,他就没得吃了!

袁晴遥站在门口,藕节般白润的手臂端着一篮子水果:“妈妈让我来送草莓和橙子!”

亲戚家寄来了草莓和橙子各一大箱,魏静让袁晴遥跑腿给林家送去一些,再探望探望三天没去学校的林柏楠。

“乖遥遥!代阿姨谢谢你的爸爸妈妈。”蒋玲笑着接过水果篮。

“蒋阿姨,林柏楠的病好些了吗?他还要多久才能上学呀?”

“他还是不怎么舒服。正巧你们最近在准备文艺汇演的事,也不耽误课程,就让他再多休息两天吧!”蒋玲空着的那只手拉起了袁晴遥的小手,示意她进屋,“这几天同桌不在,遥遥有没有觉得不适应呢?”

“有!我想林柏楠快点回来。”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走到了正厅。

袁晴遥冲林柏楠露出了八颗牙齿,小跑向他,轻快的脚步声嗒嗒作响。

林柏楠向后撤了撤身子,警惕地盯着她,一副生怕“饿狼扑食”的模样,即使他已经成功地把大虾全部塞入口中。

“林柏楠,你还好吗?”她在他身边站定。

“……”他正忙着咀嚼,嘴里满满当当的说不了话。

“你病了三天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好呀?”

“……”

“你快点来学校吧,我一个人好无聊。”

“……”

她还学着妈妈在她生病时照顾她的样子,将手掌贴上他的额头试探温度:“……唔,不烫!”

“……我又没发烧。”他终于清空了口腔,眉头微蹙地甩甩头,摆脱开她的手。

“那你生了什么病?”

“你不知道的病。”

“那是什么病?”

“要你管。”

“问问都不行吗?小气鬼。”她圆嘟嘟的脸颊瘪了下来。

“我很好,感谢你来看我,请回吧。”小小年纪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腔调,他不再理睬她,划着轮椅向卧室驶去,而她不听话地跟在了他身后。

他停下来,拧起眉头,语调硬邦邦地问她:“还有什么事?”

“我们一起玩吧!”

“不要。”

“和我玩嘛!”

“慢走,不送。”

他再次推动轮椅手推圈,不料被她拉住了手推柄,他没前进半步反而被拽着退了回去。

不服输的林柏楠和袁晴遥展开了“拉锯战”!

他用力往前推,她使劲向后拉,不出五个回合他败下阵来,毕竟那时,他还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屁孩。

“你干嘛赖在我家不走?”他又恼又气。

“因为我想和你玩。”她拽住了他的衣袖。

除了跑腿和探病,来找林柏楠玩也是袁晴遥来他家的目的之一。

最近的袁晴遥有点孤单,上课时没人陪她说悄悄话了,放学了也没个称心的小伙伴陪她玩耍,李宝儿考试成绩下降了,被圈禁在了知识的海洋中。

李宝儿现在每天写完作业,还有长达两个小时的补习等着她,她的补习老师是她即将从师范大学毕业的姐姐,姐姐也全当拿她练手了。

“林柏楠,陪我玩嘛,好不好?”略带恳求的小奶音从上方灌入耳中,“我们三天没见了,我一个人坐很孤单,我想和你玩,我很想你,你不想我吗?”

绵软的话语挠得他耳朵痒痒的。

他扭过头看她。

四目相对——

她如星子般明亮的眸子正认真地注视着他,眼底闪烁着真诚又恳切的光。

坦诚,是袁晴遥从小到大的必杀技。

“我没空想你!要不是你今天来了,我根本记不起你!”一贯沉冷的小男孩竟倏然有些不知所措,大声证明反倒显出了几分内心的慌张。

他偏过头去,只用侧脸面对她,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不想出去。”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出去。”他放大音量重复了一遍。

请假在家的三天里,除了学习就是复健,确实无聊极了,他挠了挠脸颊:“如果在家玩的话,我可以勉强考虑考虑……”

其实,林柏楠并不是不想和袁晴遥玩,他只是排斥出门。

他不想出去被大人围起来问长问短,不想听千篇一律的关心和鼓励,也不想让写满同情与惋惜的眼光降落在头顶上,更不想遇见从前他看不上眼的那些孩子们。

“好呀好呀!那我们在家玩!”她欣喜地跳了起来。

“在家能玩什么?”

“能玩的可多了!林柏楠,你会下五子棋吗?我爸爸教了我怎么下五子棋,你要是不会的话我教你,我可是很厉害的哦!”她嘚瑟地恨不得用鼻孔看人。

他小鹿般乌黑钝圆的眼睛里透出了机灵又略带一丝丝狡黠的意味,挑起了半边眉:“好啊,输了可别哭鼻子!”

扁圆形的棋子落在棋盘之上,黑子白子交替进攻,两只小手一来一回,无论持黑棋还是白棋袁晴遥都输得很惨。

“哎呀!我看漏了!再来再来!”

“笨蛋,我都提醒过你了。”

“这步不算!我、我下错棋了,我重新走一步!”

“不可以,落子无悔!”

“林柏楠,你看那是什么?”

“……袁晴遥,你居然作弊!我刚才放这儿的棋子呢?还回来!”

……

八岁的林柏楠一门心思只顾着赢。

他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漂亮,什么斜三阵、八卦阵、剑阵……

他专心致志地布阵法,全然不顾对面的小女孩被虐到一副快哭了的表情。

“不玩了!”袁晴遥向后一倒,瘫坐在了椅子上。

二十局了,她一局没赢。

单方面碾压的竞技游戏还怎么玩嘛!

爸爸只教了她怎么玩五子棋,但没教她怎么打败林柏楠。

“嘁,我早就不想玩了!”林柏楠唇齿间喷出气音,连是谁先不想玩了这件事都不甘落后。

“你不能让一让我吗?”她不满地哇哇大叫。

“凭什么?”他掷地有声地回答。

“我爸爸都会让我!”

“我又不是你爸爸!”

“小气鬼!小气鬼!林柏楠是小气鬼!”

“是你太弱了!”

“我才不弱呢!”

“笨蛋!”

“笨蛋反弹!”

“笨蛋反弹反弹!”

“笨蛋反弹反弹无效!”

……

两个小学生吵架的动静惊动了正在厨房刷碗的林平尧和蒋玲。

听见客厅里闹腾腾的,蒋玲从门框探出头来,对着外面喊:“林柏楠,不许欺负遥遥!”

“听见了没?不许欺负我!”袁晴遥一下子坐直身子,有人给她撑腰了,她理不直气也壮了起来,一耍起小脾气,她就不记得自己是小姐姐了。

“……下次让你!”四个字,林柏楠说得咬牙切齿的。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心情由大风转晴了,袁晴遥刚才还瞪得圆鼓鼓的眼睛顿然又变得笑意盈盈。

她向前探出脑袋,声音充满了期待:“林柏楠,明天你带什么好吃的呀?我们带不一样的吧!我和你还有冉心,我们三个人一起吃,这样就能吃到好多好吃的了!”

话题从五子棋转变到了明天的郊游上,林柏楠的表情也从气呼呼倏地转为了冷冰冰。

“我不去。”他板起脸庞,兀自开始收拾棋盘。

袁晴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虽然有些失望,但生病了是该静静休养,况且明天还会爬山,林柏楠应该爬不了山吧?

“那后天的文艺汇演呢?你也不来吗?”她接着问道。

“不去。”他从喉咙里不耐烦地挤出两个字。

“来嘛!生病了也可以坐着看节目呀,文艺汇演很好玩……”

“你可以回去了吗?”

话语突兀地被打断了。

林柏楠停下手,直勾勾地瞪向袁晴遥,眉宇间的愠怒和当初在医院里见到的一样。

这听似客气的话,再神经大条也该反应过来主人在赶客了。

袁晴遥百思不得其解,她又说错什么了吗?

俄顷,她慌忙地捂住了头——

水杯就放在桌子上,林柏楠一伸手就够得到!

“再见!”

她嗖地跳起来,飞速跑出了林家。

她可不想再经历一次“脑袋开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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