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大力推开诊疗室门的一瞬间陆成霖心中的恐慌已经到达顶点。表面仍是一副举重若轻的模样,门板弹到墙上发出一声巨响。他一声不吭地走过去把浑身淋得透湿的人搂进怀里,自己都没发觉指尖正在颤抖,“没事了... ...”

此刻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三个月,一次放假回家中秋奕的外婆却毫无征兆地晕倒在了厨房里。接到电话的时候窗外还是小雨,挂断电话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就飞奔出门时俨然变得瓢泼,雨水倾斜着砸向头脸有些微微刺痛,但占据他全部心神的还是电话里那句带着点哭腔的“怎么办”。

怎么办?陆成霖把人紧紧搂住的时候也是心乱如麻,纵使平日里如何云淡风轻,到底也还是两个不足十八岁的孩子,面对生老病死这种人生大事的时候总是很容易就慌了阵脚。陆成霖费了很大力气才从秋奕紧紧握住的手指缝里把那张薄薄的诊疗单抠出来,一行行明晃晃的冰冷医学术语刺痛他的眼睛。

肝癌。

“晚期。”还有雨水顺着秋奕脸颊不断下滑,神情却是安安静静的,“我都查过了。这个病痛起来会让人生不如死。”

“不是你的错。”

“就是我的错呀。”秋奕抬头看着他,居然还浅浅笑了一下,“我怎么就没有发现,每次回家的时候还缠着她给我包饺子吃。”

陆成霖相对无言地看着他。都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但他只是看着那双眼睛,就感觉到一种浓烈到近乎化为实质的悲伤扑面而来,有些狼狈地错开视线,目光越过玻璃落到正躺在病床上那张仿佛一夜之间就苍老了许多的脸。

悲伤,愤怒,无能为力。很多年后秋奕仍是能清楚回想起当初那种感觉。但有时候越是强烈的痛苦越能让人清醒,秋奕自从那天抱着他狠狠哭过一场后就再没流过眼泪,他一言不发搬出学校宿舍,白天呆在学校晚上就睡在医院照顾外婆,第二天天没亮再爬起来挤班车赶回去上课。

这种时刻紧绷的状态让陆成霖心中的担忧不断放大,在听到他说决定再找一份兼职的时候脱口而出:“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还要高考的人?”

“不兼职,化疗的钱怎么办?”秋奕冷眼看着他,短短一个月整个人就被折磨得近乎形销骨立,不哭,也很少再见到他笑。与其说是坚强,不如说是利刃出鞘后的过刚易折。任谁来都能清楚看到他眼里燃烧的不计后果的疯狂,整个人像是一部不间断运作的机器,每天睁开眼睛凭的就是那一口气。

他需要钱,他想要亲人活着,仅此而已。

“钱的事我来解决,兼职什么的想都别想。”越是重要关头陆成霖的口气就越出奇的强硬,“而且下一期化疗的钱我已经交了。三模成绩刚出,你考得不错。”

秋奕下意识想反驳,但转念又想到了什么,瞳孔剧缩:“你动那张卡里的钱了?!”

那张卡是陆成霖亲生父亲离家前交给他的,里面有他从高中到大学的所有生活费,数目不少,但他却几乎没动过里面的钱。用他的话来说,那张卡就是底线。

“你疯了?”秋奕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了解陆成霖的父母,近乎扭曲的原生家庭环境造就了他现在的性格,因此才更明白动了那张卡里的钱对他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声音有些细微颤抖:“你... ...我家的事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之前没你的时候我不也好好地过来了吗?我自己也可以的。我可以的。”

最后一句更像是自言自语,眼泪却不知不觉从通红的眼眶里滚了出来。陆成霖捧住他的脸,拇指的指腹温柔擦过他的眼眶,“怎么那么爱哭。”

秋奕心中酸涩到说不出话。但就算钱的事暂时解决,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外婆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更衰弱下去,从一开始还能拉着他和陆成霖的手念念叨叨说话,到因为剧烈的疼痛无法进食入睡,每天只能靠大剂量的止痛药吊命。全身浮肿,大小便失禁,原先那么爱漂亮的老太太再也不敢照镜子。每当外婆陷入昏睡的时候秋奕都呆呆盯着她的脸,他好想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睁开眼睛还能看到外婆乐呵呵摇着蒲扇坐在客厅问他今晚想吃什么馅儿的饺子。伸手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后才站起来,心想: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哭了。

离高考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变故再次陡生,那天秋奕第一次见到陆成霖的亲生父亲--那个大名鼎鼎的企业家。当着医院乌泱泱的人群就抬手狠狠扇了那个和自己拥有相同血脉,甚至连神情都一模一样的儿子一巴掌,愤怒扭曲他的脸,目光都变得凶狠起来:“老子供你吃供你喝,就是为了让你把钱花到这种地方?就是为了让你瞎搞这种恶心变态的关系?!”

秋奕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陆成霖缓缓抬手擦掉嘴角的血,气血上涌引发的耳鸣让他有片刻眩晕。冷静克制从来都是他的代名词,但是成霖啊,你又是为什么能为了另一个人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泪眼朦胧中又看到一个人影穿过人群急匆匆向他跑来,脸颊发肿呼吸发烫,喘着粗气对他说道没关系,只要是你,让我干什么都愿意。

*

“我的宝贝乖乖,我的宝贝小犬,从小到大吃了好多苦。外婆最心疼是你,最舍不得也是你,想一直看你长大,看到你越来越幸福。”外婆的声音越来越小,医生也表示止痛剂的量已经加到最大,很快就不会痛了。

“不会再痛了。”秋奕喃喃着重复这句话,紧紧握住那只苍老消瘦到只剩一层肉皮的手,哽咽似的垂下头把脸紧紧贴到那只手上。看着老太太慢慢合上眼睛,愁苦的眉头舒展开来,露出了这几个月以来最为轻松的笑容慢慢道:“你要好好的,你们都要好好的。要幸福,天塌下来有什么关系啊,有外婆在怎么都有一口饭吃。”

秋奕心里明白这是他从小到大每次受到委屈时外婆安慰他最经常说的那句话,但如今他看着那条回归平静的直线心想:外婆,可是你不在了我怎么办呢?

“她看出来了。”他说,低头的时候能清楚看到一颗眼泪挂在鼻尖,“她早就看出来了对不对。”

按理来说,像她这样的老人家去世前的遗言应该都会加上希望他能娶妻生子家庭圆满子孙满堂云云,但是她没有。她只是一遍遍喃喃地重复希望他能过得幸福,只要幸福就好了。

... ...是啊,老太太那么精明,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再说喜欢一个人,就算嘴上不说,也会从眼睛里跳出来的。

而陆成霖只是看着他,从一开始的满脸麻木到肩膀细细的颤抖,最后情绪终于控制不住全盘崩溃。大雨中他哭得撕心裂肺,嗓子也要嚎破了,好像从此再没有人比他更伤心,仿佛要把这辈子的眼泪一次性都流干净了。

他仍是一言不发,只是像个木头似的紧紧抱住他不放,伸手给他擦眼泪。但是天上的雨还在下,眼泪是怎么也擦不干净的呀。于是秋奕用力抓住他胳膊不让他往自己脸上胡乱抹了,心里埋怨这种时候为什么他一句话都不说,好歹说点什么吧,说点什么都好啊。

但秋奕抬起头就愣住了,冲进他视线里的同样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通红的眼眶。他看着这张脸,这双眼睛,那一瞬间陆成霖脸上的神情他没法形容,雨水掺杂着泥土和眼泪一并滑落。

好像... ...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哭。

*

葬礼结束那天陆成霖见到了秋奕的父母,母亲的眼睛鼻子和他的一模一样。但说出口的话何等尖酸刻薄,互相指责对方教出来的好儿子居然是个变态同性恋,吵着吵着又转移到关于遗产的问题上,而一切争吵的内容都被站在楼道里的秋奕听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秋奕垂着脑袋小声自言自语,“他们就不知道,今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吗。”

“好了,没事的。不要听了。”

陆成霖圈着他的手腕把人强行带离现场,但出了门口两人脸上皆是片刻的茫然和空白,像是秋风中瑟瑟飘落的两片落叶,没有归属,也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最后还是胡乱找了个小旅馆打算先凑合一晚,但陆成霖刚洗完澡出来就看到秋奕背对着他站着,正一颗颗解开自己衬衫的纽扣。

“你干什么?”

“来做。”

“不行。”

“陆成霖你到底是不是男人?”秋奕猛地转过身,看到陆成霖面沉如水地说:“我是。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我已经十八岁了。”

“你冷静一点。”

“为什么不行?我十八岁了我成人了!我想发泄一下都不行吗!”秋奕伸手狠狠揪住他的衣领,两个人挣扎中齐齐倒向床垫,像只茫然又愤怒的幼崽不停在他怀里拳打脚踢。狭小的单人床无法完全容纳两个成年高中生,床板不断发出痛苦的吱呀声。

当然最后还是陆成霖的力气更胜一筹,牢牢把已经泪流满面的人压在身下,耐心拍着后背一遍遍地哄,直到哭累了才老老实实钻进他怀里。

“你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不是为了你的钱的。”秋奕嘟嘟囔囔地说着,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嗯,我知道。”

“也不是因为你长得帅。”

“嗯。”

“... ...也不是因为你对我好。”

“嗯。”

说着说着他又开始吧嗒吧嗒流眼泪,自言自语道:“你要一直对我好。”

后来不管他说什么他都点头说好,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傻逼,你不要对我这么好啊,万一以后我离不开你怎么办。”

“那就不离开。”

“那说好了,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准离开我。”

“好,我答应你。”

秋奕得到最后的回答后才算放下心来,多日来积压的疲惫让他很快昏昏沉沉地睡去。陆成霖呆呆地看了他的睡脸很久,听到秋奕睡梦中模模糊糊像是说了两句什么话,在黑暗中轻轻叹了口气:梦里是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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