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宜清被韩君孺手下的小厮带到王府教坊总教头崔进面前。小厮在崔进耳边小声叮咛几句,崔进边听边盯着陈宜清看了片刻,回道:“我明白了,请王爷和世子殿下放心”。
进了教坊演练厅,陈宜清顾不上听小厮跟崔进说了什么,目光快速扫视一圈,最终直直钉在一台古筝上。
尽管这台古筝的形制跟现代古筝有明显区别,陈宜清还是瞬间红了眼眶。全心热爱、朝夕相伴的伙伴再次出现在眼前,他内心可谓五味杂陈。
送走小厮,崔进顺着陈宜清的目光看过去,淡声道:“今日时候已经不早,我先叫人给你安排住处、熟悉规矩,明日起,你再来参加演练。”
陈宜清依依不舍将目光从古筝上移开,跟着教坊小厮来到给他安排的住处。
这是一间数人共住的下人房,房内的床铺是一张离地不过一尺有余的低矮大通铺,铺上已经有三床铺盖,分别占据了两侧靠墙的位置和正中间的位置。
陈宜清抱着自己新领的铺盖和衣物,一时踌躇不知该往哪儿放。小厮觑他一眼,冷笑道:“你如今已不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大少爷了,委屈将就一下吧。”
陈宜清垂眼看着地铺,淡声道:“床铺已经满了,我睡哪里?”
小厮瞪他一眼:“这床是四人位,你看不出来吗?”
陈宜清顿了顿,转头问:“请问有软尺吗?可否借我一用?”
“有毛病吧,让你收拾床铺,要什么软尺?你快些收拾,我还要早点回去交差呢。”教坊小厮斜着眼睛一脸不耐。
陈宜清瞥了对方一眼,没再出声。他在屋里四处看看,找到一条长布带,忍痛跪下去,将整个床铺量好宽度,分成四等份;又将床上已有的三床铺盖重新一一铺成床铺四分之一的宽度;最后,将自己的铺盖放在新空出来的位置。
小厮在一边冷眼旁观了全程,不明意味地冷哼一声,径自离去。
晚膳前,乐工房里的其余三个人一起回来了。看见正在整理衣橱的陈宜清,都是一愣,再看地下的床铺,已经彻底变了样。
三人中一个又高又壮的青年对陈宜清怒目而视,厉声道:“谁他妈动了我的床铺?”
陈宜清缓缓起身,不温不火看向对方:“抱歉,是我动的。”
“你他妈是谁?凭什么乱动我东西?”
“我是新来的乐工,叫陈宜清。崔教头让人安排我住这间房,说这床原本是四人铺位。所以我量了尺寸,按每人四分之一的位置重新整理了床铺。”
面对陈宜清有理有据、平静和缓地解释,高壮青年一时哑火,注意力也瞬间跑偏:“你说你叫什么?”
“陈宜清。”
“上头没给你重新起名字?”
这回轮到陈宜清纳闷了:“呃?需要重新起名字?”
高壮青年盯着他的面孔看了一会儿,嘀咕道:“陈宜清?我怎么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旁边一个瘦脸青年忙附在高壮青年耳边,低声说了点什么,高壮青年立刻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原来是他!”随之,脸上换上了陈宜清已经万分熟悉的那副神态。
又来了,又是这莫名其妙的鄙夷和冷漠。
从陈宜清来到这个世界,周围人总是这副面孔,要说有多少恶意,倒也谈不上,到目前为止,还没人跟自己十分过不去;但是,这表情背后,显然也没存多少善意,弄得他都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陈宜清只能先把这态度晾在一边,反正是原主的锅,与自己无关,他也不想跟个古代人一般见识,遂微笑道:“以后就要长住一处了,能否请教各位的名字?”
高壮青年冷哼一声,没搭理他,瘦脸青年也没做声,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圆脸清秀少年左右看看,讷讷开口:“我叫阿良,高的这位叫阿德,瘦的叫阿顺,我们也都是王府教坊里的乐工。”
陈宜清对阿良笑道:“谢谢你,阿良。我叫陈宜清,你也可以叫我宜清。”
阿良红着脸道:“不用客气,我认得你。宜清……你长得可真好看。”
旁边阿德“嗤”地一声:“好看管什么用,绣花枕头一包草!”
阿良张了张嘴,想打圆场又不知该说点什么,脸越发红了。陈宜清瞥一眼阿德,拍拍阿良的肩膀道:“没关系的,我不介意,你也别在意。”
三人回来之前,陈宜清已经透过屋里的铜镜看到了自己的样貌。这张脸跟他现代的面孔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年龄看上去偏小一些,加上留了长发的缘故,少了些硬朗,多了几分稚嫩的少年气。
不知是铜镜不够清晰,还是这位古代少爷原来的生活太过优裕,镜子里,陈宜清整体的肤色比现代时更加白皙细腻,就算顶着一身伤病,也称得起芝兰玉树、面若芙蕖,不怪阿良见了要移不开眼。
沉湎于美色的阿良顶着来自另外两人的视线压力,带陈宜清沐浴更衣、吃晚饭、熟悉各种场所和规矩,令陈宜清的王府首日得以安然度过。
吃饱穿暖,躺在相对温暖安全的床铺上,陈宜清终于有精力去复盘整件事。
这诡异事件的源头,真不知该从那场噩梦算起,还是该从遇见那个老婆婆算起。
他清楚记得,那天,是第十三届中国音乐金鼎奖古筝组决赛日,也是宋黎盼了两年的重要日子。
宋黎5岁开始学古筝,两年前,从附中升入Y音本科时曾参加过一次金鼎奖。赛前,他顶着天才少年的名头,是那届公认实力最强的选手。可惜,决赛当天,竟莫名其妙发起高烧,严重影响了比赛状态,最终只拿了二等奖。
痛定思痛,此后,他不光练琴愈发刻苦,在锻炼身体和提高免疫力方面也下了不少功夫。苦练两年,这次比赛,他是一心奔着金奖来的。
决赛那天早上,他先是做了一个噩梦。梦里,他一直在追逐一个白色身影,追了很久,那身影始终就在前方,不远不近。当他精疲力竭打算放弃时,白色身影突然转身,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冷不丁与自己面对面。
有那么一瞬间,宋黎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不过,他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对面那张脸孔,眼角眉梢仿佛笼着一层悲伤,神情凄切,欲言又止,宋黎从来没见过这种表情的自己。
宋黎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恐惧,忍不住想转身逃跑。对面白色的人影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步步紧逼过来,宋黎甚至听到了对方急促的心跳声“笃笃笃,笃笃笃……”
他拼尽全力想转身,却使不出一丝力气,“笃笃笃,笃笃笃……”对面的心跳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切,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几乎就要贴到一起了。
宋黎大喊一声,奋力一挣,意识瞬间回笼。
他大汗淋漓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酒店大床上,晨光透过窗帘缝隙钻进房里,影影绰绰照出桌椅电视的大致轮廓。
宋黎惊魂未定,房间里再次传来“笃笃笃,笃笃笃”的声响。他定了定神,发现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
宋黎立刻翻身下床,跑去开门时顺手按开了顶灯。
门外,妆容精致的中年女人看到他先是一愣,接着,眉头皱了起来:“阿黎,你怎么回事?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还穿着睡衣?”
宋黎莫名其妙:“几点?应该还早吧,我闹钟还没响。”
女人眉头越发紧皱起来:“闹钟没响?都快八点了!我看你一直没过去找我,实在等不及才来敲门。”
宋黎大吃一惊,让女人进屋,自己跑到床边摸过手机,依然是关机状态。
他打开手机,显示时间是早上7点52分,翻到闹钟页面,昨晚定好的6点30分的闹钟静静躺在列表里,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皱皱眉,对母亲解释:“我真没听到闹钟响。”
女人顾不上跟他理论,一边冲到衣柜前将昨晚提前挂好的白色礼服拿出来,一边嚷嚷:“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赶紧收拾吧!早饭肯定没时间吃了。”
宋黎冲到洗手间,匆匆洗漱完,在母亲的帮助下手忙脚乱穿好礼服,打好领结。
母子二人带着随身物品乘电梯下楼,穿过地下通道往酒店对面的大剧院赶去。
昏暗的地下通道里,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婆婆手里拎着一把花花绿绿的东西朝来来往往的行人兜售,但过往行人每一个都步履匆忙,没人搭理她。
看到衣着光鲜的宋黎母子,老人颤巍巍凑过来,口里发出老迈喑哑的声音:“孩子,买个护身符吧。我的护身符很灵的,一定能保佑你旗开得胜,心想事成。”
宋黎脚步一顿,目光投向对方。眼前这老人身形羸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身上的衣服褪色变形,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样貌。此刻她耷拉着眼角,神情显得疲惫忧虑。
眼见宋黎要搭茬,母亲忍不住提醒:“阿黎,我们赶时间,来不及了!”
宋黎笑道:“反正不吃早饭正好省出些时间,也不差这一两分钟。”
母亲了解他的秉性,无奈道:“行吧行吧,你一会儿要比赛,积德行善也没错,抓紧点儿吧。”
宋黎走近两步,问:“奶奶,你这护身符多少钱一个?”
老太太立刻弯起眼睛:“20元1个,还能附赠一张符纸。”
宋黎付了款,打算从老太太拎着的荷包、香囊里随便挑一个了事,老人却迅速从包里掏出一个挂坠递过来:“小伙子,外面那些都是普通护身符,不适合比赛用。给你这个,比赛前记得把它贴肉挂在胸前,再念一遍我赠你的符文,一定能取胜。”
宋黎细看老太太手上的护身符,果然比她拎着的那些手工绣品要精致许多,挂绳是黑色的,底端坠着一块看不出材质的墨色鲸鱼形吊坠,莹莹泛着亮光。
不待宋黎伸手,老太太将挂绳套上他的脖子,又将一张黄色的纸块儿塞进宋黎手里,一再叮嘱:“比赛前,你只要照着符纸念一遍,只念一遍,一定会心想事成的。”
宋黎笑笑,不好当面驳了老人家的好意,顺手将那纸块儿塞进礼服口袋。转身离开的一刹那,他余光扫过老人,突然发觉对方一双眸子格外清亮,其中仿佛蕴藏着一股能穿透人心的力量。
到达比赛场地,其他选手已经排队准备抽签。宋黎排在最后,低头时无意间看到胸前的护身符,墨色吊坠衬着白色礼服,过分显眼,跟领结也不搭。他抬手将吊坠从领口塞进衣服里。
微凉的材质碰到胸口肌肤的一刹那,宋黎感到一股尖锐而细小的刺痛。他微微一愣,将吊坠掏出来看了看又摸了摸,两面都光洁润泽,并没有任何尖锐凸起。
或许是衣服的问题?这身礼服也是新的,领口和前胸都有暗纹刺绣。宋黎抻了抻衣服,将吊坠重新塞回去,这次没出现任何异样,宋黎便不再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了。
抽完签候场时,宋黎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快。前方就是期盼已久、梦寐以求的舞台,紧张在所难免。他的手掌无意识插进礼服衣兜,指尖触碰到了什么东西。
将兜里的东西掏出来,发现是刚才卖护身符的老太太塞给他的符纸。展开纸面,上面写了六个汉字,每个字他都认识,连起来却看不懂意思。
宋黎皱了皱眉,跟所有读不懂文意的人一样,他下意识将纸上的字轻轻念出声,正想继续解读,手上的符纸突然燃起了火苗,刹那间烧得无影无踪。
宋黎呆住,心底掠过某种不祥的预感,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眼前的墙面和楼道开始扭曲变形,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今年的金鼎奖又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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