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每天按时早起锻炼的生物钟将陈宜清从睡梦中唤醒。
他先侧耳细听,身畔的呼吸舒缓而有节奏。遂放下心来,轻轻挪开压在胸前的修长手臂,缓缓起身坐在床边醒神。
昨夜没抵住醉鬼的诱惑,抱了,亲了,唇舌相抵,交颈而眠。好在不算太过分,这点放纵和荒唐,很好地被夜色所掩盖。对方始终处于醉酒状态,今朝醒了,估计也只会当春梦一场罢。
他悄悄起身,理了理衣襟,轻抬脚步,一步尚未迈出,腰间不觉一紧,后襟被人扯住了。一道低哑的嗓音在身后幽幽响起:“睡完就跑?”
陈宜清头皮一麻,慢慢回头,正对上韩君孺亮晶晶一双星眸。那人唇角微微翘起,含着一缕轻笑,不知是不是一夜关系突变的缘故,竟越发比平日里显得性感撩人。
陈宜清按了按心口不听指挥胡乱蹦跶的鼓点,垂下眼睫,心怀愧疚,低声辩白:“没……没睡……”
韩君孺眸色一暗,把人扯回床边坐下:“你说没睡就没睡?那我这唇角肿痛又是怎么回事?”
陈宜清越发气虚,声音也苍白无力:“许是……许是喝醉酒不小心磕到了?”
韩君孺不禁失笑:“我是醉酒,不是失忆!昨夜种种,我可一样都没忘!你要不给我个交代,今儿就别想从这屋里出去!”
陈宜清咬牙闭眼,只能破罐子破摔:“事已至此,那你说……该怎么办?”
韩君孺垂眼安静片刻,低声问:“我说怎么办,就能怎么办?”
“嗯……但凭世子裁决。”陈宜清语气十分诚恳。
韩君孺的品性他十分了解,对方外表虽冷,实则心软,绝不会过分为难自己。话又说回来,昨晚,自己作为唯一清醒的一方,没能抵住诱惑,也理应负全责。
韩君孺沉默半晌,像终于下定决心般,轻声开口:“你说已改了断袖之癖,原来是骗我……如今同床一夜,既然……既然事已至此,不如……不如我们,就此结为爱侣?”
“什么?!”陈宜清失口惊呼一声,双眼圆睁瞪向韩君孺,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你不愿?”韩君孺眸色里闪过一抹惊疑,眼睫簌簌抖动,看上去竟莫名有几分可怜。
“世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不是……不是最讨厌断袖吗?”陈宜清觉得难以置信。
古代女子有贞操观念他是懂的。最夸张那种,被男子看一眼真容就非君不嫁,他也听说过。问题是,世子他是男的啊,难不成也有这种讲究?
“我没讨厌……”韩君孺垂下眼睫,艰涩开口,“如果是……和你,便不讨厌。”
这话,表述虽然委婉,但绝对不会有歧义。陈宜清愣在当场,久久不能回神。
见他不出声,韩君孺轻抬双眼盯着眼前人:“为什么不说话?你……真的不愿意么?”
陈宜清指尖微颤,脑海里闪过千百种念头,连带着胸腔里都拉扯出一丝尖锐的疼痛。静默许久,他终于抬眼,轻咳一声,声音里带了一丝干涩喑哑:“是,我……不愿。”
韩君孺眼中的星光彻底黯淡下去:“为什么?是因为……谢知秋?还是……你那位许老师?”
“什么……谢知秋?”内里情绪激荡不已,冷不丁听到不相干的名字,陈宜清大脑彻底锈死。
韩君孺死死盯着陈宜清双眼,那里面没有他预想的羞涩、狂喜,只有深深的不安和挣扎。
“算了……你走吧……”
韩君孺声音重新变得冰冷而镇定。问到如此直白的程度,甚至到了要跟一介乐师、伶人争风吃醋的地步,对骄傲了一生的世子来说,已是极限。
“哦……”陈宜清深深看了韩君孺一眼,轻手轻脚退出对方卧室。
在接待外使的宫宴上大出风头的,除了新任典乐陈宜清,还有那十几个弹筝的孩子。上洛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人人感慨这些曾经的乞儿,竟有朝一日能登上天子朝堂,在中外宾客面前大放异彩。
京城里那些为人父母的,瞬间窥见了科举之外,能让自家孩子出人头地的又一捷径。于是,接下来数日,陆续有许多人带着孩子来叩拜世子别院,试图将孩子交给陈宜清学习古筝,这其中甚至不乏一些富商大户人家的子弟。
奈何世子别院场地有限,陈宜清的主业也在宫廷太乐坊,实在无力接纳,只得一一婉言谢绝。无奈这些人锲而不舍,天天过来叩门拜师,弄得陈宜清十分为难。
事情不知怎么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竟特意为此事召见了陈宜清。
“陈典乐,听说许多京城子弟想拜你为师,都被你拒绝了?”
“是。微臣主要职责在太乐坊,多收徒弟无暇顾及,恐误人子弟。再者,之前收的徒弟人数有限,镇南王世子别院尚能勉强容纳,再收,怕无处安置。”
韩祖成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原本,京城平民子弟,除科举一途,再无出人头地的机会。商人家的子弟,连科举也不得参加,除子承父业,别无出路。如今,这些子弟中有愿以音乐为旨趣者,若能跟你学筝,也算得了一技傍身,你也算造福于民。此等好事,万不该推辞。”
“陛下教诲的是,只是……这场地……”
“场地你不必操心。官学附近尚有富余房舍,可改为教坊,由你在此处招徒授课。至于宫里的差事,我回头跟田司乐说一声,让他给你安排轻省些,留出教学时间。你看这样安排可好?”
“回禀皇上,这样安排,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微臣还有个不情之请,万望皇上允准。”
“哦?你说。”
“微臣如今教习的徒弟,皆不入乐籍,身份自由。微臣曾答应过他们,将来学成之后如何择业,由他们自行决定。以后招收的徒弟,微臣希望也能一视同仁,给予同等待遇。”
“这……”皇帝捻须沉吟,“本朝乐工,历来都是通过乐籍统一管理,你这要求,恐怕……”
“启禀皇上,从前本朝乐工,其来源大多是罚没的官奴,入乐籍统一管理无可厚非。但如今来找微臣拜师的,多是平民子弟,想必也是听说了微臣弟子皆为自由人,才肯来拜师。若令他们与官奴同等待遇,怕是不妥。新招的弟子,学费可由其家人自行负担,不费官银,但同时希望能保留他们的平民身份,不入奴籍。是否可行,还请皇上定夺。”
“唔……你说得倒也有理。如果愿意自付学费,那便按你的意思办吧。”
“谢皇上!”
官学旁边的房舍是现成的,只需打扫干净便能启用。陈宜清便先把世子别院的十几个徒弟转移过去,再一边请徐氏筝坊赶制教学用筝,一边亲自把关招收徒弟。
这次收徒跟之前收留乞儿办慈善不同。登门求学的子弟甚多,陈宜清对他们一一进行了考核。乐感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考察这些孩子的耐性和专注力。毕竟学习音乐需要持久的毅力,最怕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等第一波招生事宜忙完,陈宜清终于能腾出些许空隙,跟韩君孺的事便浮上心头,占领了他全部心神。
不知是凑巧还是刻意,上次尴尬事件发生之后的次日,韩君孺便接到上谕,去了外省公干,至今已有月余,算算往返路程,也该回来了。
原本大司乐在新辟的教坊给陈宜清专门留了寝室,但陈宜清惦记着夜间还要给韩君孺弹筝,便每晚照旧回世子别院住宿。只不过这一个多月,需要催眠的人迟迟不归,陈宜清百无聊赖,便每晚自弹自赏,自娱自乐。
这晚,一曲未终,忽听外院有人匆匆跑进来,进了隔壁阿松房间。接着,便听阿松又跟着那人匆匆往外跑去。陈宜清心脏重重跳了几下,缓缓从筝前起身,一时竟不知该先回自己房间,还是该迎出门去。
愣神之际,几道错杂的脚步声已进了里院。陈宜清怔然回头,往门边走了两步,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似乎没料到房里有人,韩君孺一时错愕,接着,眉峰微微蹙起,目光顺着陈宜清的面孔看到指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古筝,默然片刻,淡声道:“怎么?陈典乐积习难改么?竟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弹筝?”
“我……习惯了,正好当练习。”陈宜清受不住对面冷淡陌生的表情,垂下眼帘,艰难回应。
“那……练好了吗?我要歇息了。”韩君孺薄唇轻启,一面说着赶人的话,一面将身上的披风摘下来递给身后跟着的阿松,径自宽衣解带。
陈宜清头越发垂下去,低声道:“世子夜不能寐……不用我弹筝了吗?”
韩君孺勾唇一笑,眼神却冷得像冰:“多谢好意。我外出这一个多月,无人弹筝,不寐之症反倒意外好了。以后便不劳陈典乐了。”
“是。那……世子早些安歇,在下告退了。”
陈宜清慢慢退到门边,正要转身,忽听韩君孺又开了口:“慢着!”
他遽然抬头,静待下文。一颗心高高提起悬在空中,一时竟说不清里头是些什么滋味。
“出去叫两个下人过来,把这台筝搬到你自己房里去。”韩君孺的声音听来公事公办,不带丝毫感**彩。
陈宜清悬起的心随之重重落下,一沉到底,两只手用力交握着,堪堪维持住表面平静,勉力让自己发出一个单音:“是。”
待陈宜清转身出了房门,韩君孺重重往身后椅背上一靠,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这才睁眼盯着房门发呆。
阿良收拾好床铺,小心翼翼问:“世子,厨房里备着宵夜,要不要给您端些过来?”
韩君孺愣了半晌,垂眼摆摆手道:“不必,你也早点歇着去吧。”
阿松还想说点什么,看看世子脸色,到底没敢吭声,只悄悄退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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