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里,典乐专属的办事厅房门紧闭,既无人进出,也没有琴声传出。陈宜清自午后从太乐坊过来,便独自把自己关在屋里,静静坐在桌案后梳理思路。
看起来,自己上次找潘绍,表面上虽无功而返,实际上却已惊动了某些人,或者说,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陈旻之死,李高即便不是幕后黑手,也是积极推动者,这一点毋庸置疑。从两年前的陈旻手记看,李高支持晋王,陈旻支持太子,二者处于敌对阵营,斗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并不奇怪。
但是,如果真如皇后所言,陈旻已转而支持晋王,就等于跟李高同处一个阵营,李高为什么还要对他下手?这在逻辑上不通。
然而,潘绍的妹妹又的确是太子侧妃。如此容易查证的事实,皇后没必要说谎。午膳时,陈宜清已经跟谢知秋侧面打听过,证实了这一点。太子如果能顺利即位,对潘家兄妹只有好处。如果陈旻仍然支持太子,潘绍便不该害他,除非陈旻确实打算放弃太子,并被潘绍得知了消息。
那太子殿下呢?对方一直以来对陈宜清的关照,果真出于顾念旧情?他对陈旻已暗中倒戈的事是否知情?潘绍指证陈旻,到底是出于维护妹妹利益做出的个人行为,还是受太子指使?
以皇后地位之尊贵,背后势力之强大,特意花时间将他找去苦口婆心一番劝说,当然不可能是无的放矢,她口中所说的那样东西,恐怕真的存在……
陈宜清蓦然想起,上次跟韩君孺回陈府,孙管家曾抱怨:“……不止老爷书房,但凡这府里能存放只言片字的地方,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包括少爷你那处小院也是。如今这副样貌,是老奴回来后,一点点重新收拾出来的。”
陈旻通敌的所谓“证据”早就抄检归案,府里还能有什么东西,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大翻特翻?陈宜清心脏开始突突乱跳起来。
如此看来,陈府里的确应该有某样东西,是某些人迫切想要拿到手的。这些人里面,既包括了皇后和晋王,很可能也包括了太子一方的人。
谁真谁假、谁才是陈旻真正支持的一方暂且不论,这样双方都想拿到手的东西,一定非常重要,事关嫡位归属,很可能是解开案情真相的关键,一定要将它找到……
“笃笃笃”,房门突然被敲响,陈宜清吓了一跳。他捂了捂扑通乱跳的心脏,压着声音问:“谁啊?”
“宜清,是我。”外面传来郁南风带着几分狎昵的回应。这位也是陈宜清升官之后仍以名字相称的少数几个人之一。只不过,跟谢知秋的亲切自然不同,这位以前男友自居的郁先生,总会给陈宜清一种不熟装熟、强拉关系的不快。
他没起身,只语带不悦问道:“什么事?”
“外面有人找你。”
陈宜清起身开了门,漫不经心问:“什么人?”
郁南风站在门口,觑着陈宜清脸色,脸上露出那种既关心又难过的神情:“宜清,你身体不舒服吗?脸色看着好差。”
怎么一个两个都觉得自己身体有问题?陈宜清颇为糟心地移开眼,追问:“到底什么人找我?”
“哦哦,对对,是宰相府里当差的冯乐师。说有非常要紧的事,务必要当面跟你说清。”
冯乐师?冯习元!陈宜清从记忆里扒拉出这位许久都没音信的前任师傅,沉吟片刻,让郁南风请他进来。
冯习元跟在郁南风身后,一边往里走,一边打量两侧的亭台楼阁、屋舍长廊,嘴角忍不住撇了又撇。
看见屋檐下立着的陈宜清,冯习元不情不愿拱了拱手,挤出一脸虚假的褶子:“见过陈典乐。多日不见,陈典乐风采更甚往昔啊!”
陈宜清扯了扯唇角,将人请进屋里,开门见山问:“冯师傅找我,所为何事?”
没外人在,冯习元也不装了,阴恻恻一笑:“明人不说暗话,我今日来,特意向陈典乐请教用巫术练筝的秘诀。陈典乐如今名利双收,成了皇上眼前的红人,这份荣耀,别人一时半会儿也分不走,就不要太过吝啬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跟同僚分享一二也不为过吧?”
陈宜清掀了掀眼皮,不耐烦道:“这事儿当时不早就说清楚了吗?我并没用什么巫术,冯师傅大可以放下这份执念了。”
“哼!世子好糊弄,你当我也好糊弄?要不是有十足把握,我也不敢随便登您这位大红人的三宝殿啊!你肯说出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保证不告诉第三个人,咱们各守秘密,各凭本事。不肯说的话……那我就不能保证你还能不能靠着大树安稳乘凉了。”
把握?无中生有的事,能有什么把握?陈宜清心里搁着更要紧的事,实在没心思应付这位屡犯红眼病的小人,冷声道:“您随意。本官这里还有要紧事,冯师傅慢走不送。”
被曾经的徒弟怼脸驱赶,冯习元恼恨得红了眼,咬牙切齿道:“我当然有证据!你可别后悔!”
“后悔不着。南风,送客!”陈宜清提高声音对着院子喊一声,轻飘飘擦过冯习元身侧出了房门。
冯习元盯着陈宜清的背影呆了片刻,瞟一眼站一边偷偷打量自己的郁南风,甩甩袖子径自走了。
这两人早先都曾是京城里颇有名望的艺人,互相也认识。如今潦倒不得志,多少都跟陈宜清有关,只不过,当下心里各自是什么滋味,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自己不好过,也绝不让别人好过,这是冯习元一直秉持的人生信条。没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倒也不灰心,立刻去城郊小巷里带了个人出来,雇了马车直奔镇南王世子别院。
韩君孺最近心情不好,脸色恹恹的,神情越发显得冰冷疏离,此刻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淡声问当地站着的人:“说了这么多,你有什么证据?”
冯习元将身边做少妇打扮的女人往前推了推,谄笑道:“世子以前常去陈府,不知还认不认得这位小娘子?”
韩君孺扫了那女人一眼,大约二十出头,略有几分姿色,衣着打扮都是普通市井妇人的模样,瞧着十分眼生:“不认得。”
冯习元脸色一僵,那女人眼里也闪过一丝失落,忙娇声道:“回禀世子殿下,奴家叫望春,原是伺候陈家三少爷的奴婢,在将军府里曾见过世子殿下很多次。世子殿下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奴家,原也……原也不足为怪。”
听到这话,韩君孺终于抬眼,盯着眼前的女人多看了几眼,神色间多了一抹审视:“陈府的丫鬟仆役,都被判了流放,如今应该呆在黔西才对。你为何还留在京城?”
“回世子,奴家……奴家当初在三少爷院里当差,平时很少有机会进少爷房间的,却被少爷身边的大丫鬟冤枉,说奴家……说奴家偷了少爷东西,所以……被送出府,又在京郊嫁了人。陈府出事的时候,奴家已不在府里当差了。”
韩君孺轻哼一声:“你运气倒好……那你今天来这里,所为何事?”
望春飞速扫了冯习元一眼,答道:“这位冯爷找到奴家,问奴家三少爷学筝的事。可是,奴家自小在陈府长大,早早就在三少爷院里当差,并不曾见过少爷学筝。冯爷便让奴家过来,当着世子殿下的面儿说清这事儿。”
韩君孺凝眉:“陈府应该有教坊吧?他没在教坊学过?”
那望春连连摇头:“没有。三少爷喜欢听戏,对乐器倒没看出有多少兴趣,也极少去教坊。陈府教坊里只有一位弹筝的师傅,奴家从没见过他跟少爷说话,也没见过少爷弹筝。而且,听冯爷说,学筝需日日练习,我在少爷院子里当差,从来就没听到过筝声。”
韩君孺蓦地想起陈宜清前后反差巨大的笔迹,想起第一次陪陈宜清回陈府,在他房里,确实没看见任何跟乐器有关的物件,没有乐谱,更没有古筝,不由垂眼陷入沉思。
冯习元见韩君孺不作声,以为他仍不相信,忙着补充:“这位望春小娘子所言,句句属实,她也的确是陈府旧人。她如今跟着相公在京里讨生活,就再给她十个胆子,也决不敢哄骗世子。世子如若不信,可以找陈府看门的孙管家确认她的身份。”
韩君孺抬手让冯习元噤声,将门外候着的阿松叫进来低声耳语几句。冯习元惴惴难安,不知道世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片刻后,阿松端着个托盘进来,上面装了十锭黄灿灿的金块儿,捧到冯习元面前让他收下。
冯习元顿时吓了一跳,手指像被烫了一样往身后一缩,目光却黏在金子上,颤声道:“世子殿下,这是……这是……小人无功不受禄,这可万万担不起……”
韩君孺淡然一笑:“收着吧,是你该得的。你很懂事,发现这事儿,第一时间便来找我,做得很好!”
冯习元心下一宽,喜滋滋将金锭收好。
韩君孺掀起眼皮盯着他,话锋突转:“不过,今天这事,你二人不能再跟任何人提起。若让我从别处听见了,你们二人,就不是能不能在京城里继续讨生活的问题了。好好掂量掂量,自己有几颗脑袋几条命。”
冯习元脸色一白,望春吓得当即跪倒在地:“世子殿下,奴家不敢!”
韩君孺黑幽幽的目光只盯着冯习元,冯习元忙颤声保证:“世子放心,小人不敢!”
待这二人战战兢兢离开,韩君孺召来一名心腹暗卫,交给对方一个信封,沉声道:“你即日启程前往黔西,查清这封信里交代的事。速去速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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