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出发,等车队到达北海都城龙盛附近,已是仲夏。好在这里地处北方,阳光虽然炽烈,气温却并不很高。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绿色旷野间,是一座灰白色城池,城墙上招展的旌旗已遥遥可见。
这一路走来,陈宜清和韩君孺日间同车,夜间同室。每逢跟地方官、边将应酬往来,韩君孺也都光明正大将陈宜清带在身边。短短两月,二人之间已养出了一般人难以比拟的默契。
就好比现在,陈宜清倚着车窗望了一会儿远处的城池,转头对韩君孺笑道:“是不是该叫前面的人停下了?”
韩君孺懒懒靠着衾被,抬了抬下巴道:“你下令呗!”
陈宜清便将头伸出车窗,冲左近骑在马上的侍卫长招了招手,让人下令前头的队伍暂停前进。说完了,又跳下车去,跟后一辆马车上的阿松交代几句,阿松便手脚麻利捧来个包袱交到陈宜清手上。
陈宜清回到自己车上解开包袱,将里面的官服一件件摊平撑开,韩君孺便坐直身体开始宽衣解带。解到领口处,微微蹙眉摆出一副矫情样子,低低“啧”了一声。
陈宜清微微一笑,自觉靠了过来,把手伸到人脖颈下:“我来。”
盘扣还没解开,后背一暖,跟着,身体随着宽大手掌的力道微微前倾,双唇已被人牢牢攫住。这个吻绵长而旖旎,跟一路上以来的很多个吻一样,令人恍惚生出被对方深深眷恋和珍惜的错觉。
陈宜清抵着前胸将人缓缓推开,垂着潮湿的睫毛低声道:“不闹了,不然该错过吉时了。”
韩君孺双手仍牢牢覆在人后背上,轻嗤一声道:“见他们,讲究什么吉时?”
陈宜清笑:“你不讲究,人家也在门口等着了,总不能让人眼睁睁看着车队迟迟不动吧?”
“就知道你心急!行吧,看在你乖的份儿上,让他们少等一会儿。”
换好官服,陈宜清又跪在韩君孺身后,帮他把一头青丝重新梳理好,用发带高高束起,戴好发冠。这些事原本是阿松等几个下人做的,这一路都变成了陈宜清的活儿。一路上,世子变得格外娇气和注重外表,别人梳得总嫌不舒服、不好看,硬是给陈宜清练出了一手梳理长发的绝技。
在龙盛城门口跟北海派来迎接的礼官完成繁琐的见面仪式,车队缓缓驶入这座充满异域色彩的城池。陈宜清拉开车窗好奇地朝外张望了片刻,心内不觉暗暗诧异。
北海是经济实力仅次于中夏的大国,这都城自然也非比寻常。街道宽阔,建筑高大,道路两边的店铺鳞次栉比,琳琅满目。问题是,与密集宏伟的建筑相比,街上的行人显得极为稀少。偶尔有几个站在开道的官兵身后好奇张望的路人,脸上也都蒙了白布遮挡口鼻。
陈宜清回头,踌躇着看向韩君孺:“世子,我先前听说,北海人口多是游牧民族,民风彪悍淳朴,怎的这城里的人,都作这身打扮?瞧着比咱们中夏的女子还要保守害羞些?”
韩君孺不觉一愣:“哦?怎么个害羞法?”他以前来过北海多次,对这地方一点都不好奇,所以刚刚只兴味盎然盯着趴在窗口的人看,没关注外面。
听陈宜清这么说,他拉开自己那侧的车窗往外看了片刻,微微蹙眉道:“我以前来,这儿的人并不作这番打扮……”
陈宜清心里一跳,以前不这样……那就是有特殊情况才这么打扮。白布蒙住口鼻,那不就跟戴口罩一个意思么?这么说……这里有疫病!
他下意识扑过去,将韩君孺身边的车窗给关上了。韩君孺惊讶地挑了挑眉:“怎么了?”
“世子,我怀疑这城里最近生了瘟疫,所以,你跟这里的人说话要注意保持距离,吃东西之前要用皂角洗手,尽量减少接触外界的各种物品……”
韩君孺缓缓点头,似在思考他说的话有没有道理,又抬手指了指陈宜清那一侧:“你自己的车窗,怎么还不关上?”
“哦哦……”陈宜清这才回神,忙将自己这边也关上了,心里不由焦躁起来。
古代世界,医疗卫生极不发达,遇着瘟疫,几乎只能听天由命。他们千里迢迢赶来,居然会这么不巧。如果不是为了帮陈宜清查案,韩君孺大约不会主动请缨揽下这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也就不会令自己陷入险境……
陈宜清低头不语,陷入深深的自责。对面的韩君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淡声道:“即使没有你,我也会跑这一趟的,我自己也想帮陈伯父查明冤情。再说了,疫病只是一种猜测,并未证实;即便证实了,也不见得一定会传上。你又何必杞人忧天?”
“可是,到底还是有风险……”陈宜清依旧愁眉苦脸,实在是对这个时代、这个地方的防疫措施和医疗水平很没信心。
韩君孺伸手捋了捋他皱起的眉心,笑道:“你瞧瞧迎接我们的这些官员和武士,不都好好儿的么?你怕什么?”
陈宜清张了张口,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在馆驿安置好稍作休息,有品阶职级的随行人员便跟着韩君孺进北海皇宫,参加国君为他们准备的接风宴席。
韩君孺此次的使命只是赐还谢礼,并不涉及两国邦交、战事方面的磋商。因此,从城门口接人开始,双方会面的气氛始终轻松友好。
加上韩君孺镇南王世子的身份,北海皇帝礼数还算周到,亲自带着群臣出面接见,安排了盛大的欢迎宴会。表达敬意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也是想彰显自家国力,让对方开开眼界。
进了大殿行过见面礼,分宾主落座。陈宜清抬眼朝上首看去,那北海皇帝宇文泽大约三十来岁,浓眉大眼,阔鼻深目,瞧着便是一副精明厉害的模样。此刻虽谈笑风生,但笑容并不舒展,注意力瞧着也不甚集中,像是心思还在别处的样子。
宴席上的歌舞表演跟中夏截然不同,潇洒热烈,劲爆张扬,由男子表演的舞蹈竟比女子还要多。
这些男舞者身材健硕,头上、耳垂上、脖子上挂着繁琐古朴的饰品,赤着上身,腰上围着兽皮,在强劲的鼓点之下腾挪辗转,满场跳跃,嘴里赫赫有声,招得观众热血沸腾,烈酒一杯接一杯往肚里灌。
对这类舞蹈,陈宜清倒不陌生,以前在大剧院和舞蹈学院都看过。只不过,同样风格的舞蹈,由学院派表演出来,美则美矣,免不了仍带了一些精雕细琢的痕迹,艺术性更足,但总归是少了那一股原生态的味道。
而此时场上这些汉子,动作粗犷彪悍,充满野性和张力,极富视觉冲击力,充满了一种纯粹的原始魅力。
陈宜清正认真在心里做着比较,不防唇边沾上一丝冰凉。垂眼一看,韩君孺将一枚红艳艳的沙果放到他唇边,似笑非笑道:“看呆了吧?吃点水果降降火。”
陈宜清轻轻翻了下白眼,伸手接过沙果,偏头问:“世子自己怎么不吃?难道你就没上火?”
韩君孺笑吟吟不闪不避看着他,低声道:“你应该知道的,我不吃这挂,上得哪门子火?”
陈宜清快速眨了眨眼睫,当着两国这么多官员、武士、舞者的面,莫名觉得气氛暧昧得有些离谱,垂眼咬了口沙果,酸味盖过甜味,果然很败火。
场上舞蹈已结束,陈宜清仍慢吞吞咬着沙果,忽听坐在上首的北海皇帝道:“听闻贵使此次来访,身边带了位极厉害的乐师,可否请出来让我等见识一二?”
韩君孺瞟了眼身边的陈宜清,见他放下果子轻轻点了点头,便起身笑道:“陛下消息好生灵通。既然您亲自开口,我等岂敢不遵?只是,我身边这位乐师年纪尚轻,资历也浅,若表演不合陛下或各位看官的眼缘,还请多多包涵。”
“哈哈哈哈,贵使何必如此谦虚,快请这位乐师上来吧,我手下这些人早等不及了。”宇文泽随意指了指底下几名北海乐师,鹰隼一般的目光里藏了几分胜负欲。
陈宜清缓缓起身,整整衣襟,款款迈步往场上走去。底下早有下人飞速将他的小筝拿到场地中央摆开。
北海众人见他起身,皆是一惊。这人一直跟在韩君孺身边,北海君臣早就瞧见了。看他那身穿着打扮和谈吐气度,只当是跟韩君孺一起来的哪位大家公子,最多门第稍低一些罢了,万万没想到他就是传说中的那位乐师。
无论中夏还是北海,乐师都是贱籍,先天的出身,自然而然会反应到一个人的精神风貌上。这些人满心诧异,一个乐师,竟会是这样一番风采;更没想到韩君孺作为堂堂王府世子、中夏皇帝的亲侄子,竟能放下身段跟这人平起平坐,平等谈笑,竟是一点儿都不讲究尊卑秩序。
在众人暗自感叹时,陈宜清已坐在筝后。他略一沉吟,便想好了要演奏的乐曲。
虽说现代民族划分和古代大为不同,生活在同一片区域的人,他们的族源早已不知变了几遭。但是,既然同为游牧民族,生活在同样的山水之间,受自然地理条件和生活习俗影响,艺术和审美难免会有相似之处。他要演奏的乐曲,正是要投其所好,尽量引发对方共鸣。
陈宜清缓缓起手,指尖流淌出一段曲折悠扬、一波三折的摇指长音,宛如辽阔宽广的草原上,有人正敞开喉咙,喊出一段节奏自由、曲调悠长舒缓的长调。
长调之后,是节奏明快活泼的短调,像有人在草原上蹦跳、舞蹈、玩耍。玩耍的人儿缓缓散去,琴声由平静走向激烈,像暴风雪来袭,乐音变得嘈杂而失控。
最终,如同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风雪远去,乐声重新回归和谐、宽广、优美。
一曲终了,大殿里先是静了片刻,接着便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宇文泽目光深邃,似笑非笑地盯着陈宜清道:“朕早就听说,中夏有位乐师能采各国乐风之长而创新之,还当是底下人夸大其词。今日一听,果真名不虚传。你这曲子,的确有几分北海音乐的神韵,朕却从未听过,敢问曲名是什么?”
陈宜清拱手道:“承蒙陛下夸奖,此曲名为《草原英雄小姐妹》。”
“英雄小姐妹?朕适才听着,这曲子,像是在讲一个故事?”
陈宜清笑道:“陛下英明。这曲子的确有故事情节,它讲述的是一对在草原上快乐放牧羊群的小姐妹,突然遭遇暴风雪,二人与暴风雪顽强斗争,最终战胜天灾,保护了羊群的故事。”
宇文泽点点头沉默不语,目光下意识扫过在场的本国乐师,眼神里带了一丝阴鸷,吓得这帮人心里都是微微一颤。
气氛正僵着,一个小太监突然匆匆跑进大殿,附在宇文泽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皇帝脸上的神色越发阴沉下去。
待小太监退到一边,宇文泽沉声道:“这场宴会,也算宾主尽欢,朕还有些国事要处理,今日就到此为止。各位贵客暂回驿馆歇息,明日朕邀请各位与我北海勇士一同围猎。”
话音才落,在场的北海大臣纷纷起立,个个面有忧色。韩君孺则起身领着手下随从辞谢皇帝,回了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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