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宜清虽然不懂中医,但从这一条条记录也能看出,宫里来人送的安胎养荣丸,和太子后来请游医开的附子理中汤,是导致潘侧妃堕胎和送命的关键。
太子从一开始得知潘侧妃怀孕时的大喜,到后来狠下毒手,这中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扶乩占卜到底卜出了什么?密室里的那次口舌之争,又争了什么?
低头沉思良久,他问韩君孺:“安胎养荣丸就不说了,没药方,谁知道是什么鬼。这附子理中汤,听名字像个正经药方,也能顺利从药房拿药,怎会剧毒至此?才一吃下去人就不行了?”
韩君孺抬头看了陈宜清一眼,眼神里微微有些诧异:“连酒精这种闻所未闻的药品都能造出来的陈太医,竟不知附子理中汤的关窍么?”
陈宜清下意识摸了摸鼻子:“呃……这二者之间,似没什么联系……酒精是我从杂书中偶然看来的,这附子理中汤,从前没听说过,不知道也不奇怪吧?”
韩君孺垂眼哼笑一声,解释道:“附子理中汤原是一味好药,的确能治体寒。但附子有大毒,需熟用,必得长时间煎煮,方能去其毒性。这游医开的药方,用了生附子,却只令煎至五分,毒性未去。潘侧妃本已体虚至极,自然是撑不过的。”
“这皇宫内院来的,不知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潘侧妃?该不会是皇后和晋王那边派来的人吧?”
“难说。现下当务之急,是将这份记录拿给潘绍,看他的反应。不出意外,看了这份记录,他理应会对太子心生恨意。只要他有了报仇的念头,就有可能为我们所用。”
“嗯。问题是,这份记录并非原件,明显是重新誊抄过的,如何能取信于他?还有这送信的人,到底是何身份,有何居心?”陈宜清拧着眉头,感觉事情的头绪越发繁多杂乱起来。
“对潘绍,你大可不必操心。只要让他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相信以他和他妹妹的关系,在东宫自然会有些耳目,想要查证一些事情并不难。至于送信的这位,目前看来,是友非敌。他有意隐匿身份,我们也不好过度探查。至少可以确定的是,这人打算跟太子作对,那便是咱们目前可以合作的对象。”
“嗯,你说得在理。那怎么才能跟潘绍搭上线呢?他每次见我,都跟炸毛的猫一样,着实有些不可理喻。”陈宜清问完这句,突然发觉自己似乎太过倚赖韩君孺了,一连串问题,连自己动动脑子的功夫都没有,就直接问出口了。
韩君孺倒不觉得他问这么多有什么不妥,思忖片刻后,说道:“潘绍对你我二人都过度敏感,一激就炸,我们亲自去找,容易坏事。而且,无论你出面还是我出面,都无法避开太子耳目。潘绍跟父王有些防务上的往来,我请父王借交代公事之机,将这份记录交与他即可。”
陈宜清缓缓点头,深以为然。
镇南王既值得信任,又有身份威势在,潘绍不能不接他给的东西。只要他看了那张纸,自然会心生疑虑,不可能忍得住不去调查。这的确是目前最为可靠的路子了。
记录潘侧妃最后时日的纸交出去已有五天,陈宜清惶惶不可终日,随时期待着能发生点什么,但周遭一切都十分平静。他每天照旧在世子别院、太乐坊和教坊之间往来,自北海回来后,每天跟在身边的明卫、暗卫增加了不少,但从未派上过用场。
韩君孺出使归来,交割完了各项文书、手续,公事变少了,这两日也渐渐安稳下来,回府时间又比陈宜清早了。
这段时间,他变得格外黏人,除去两人都要出去公干的时间,其他时候基本都要陈宜清陪在身边。就连在书房看书练字,也非得两人一起。
陈宜清自然无限配合。一旦潘绍同意合作,他们手中人证物证俱全,就算没有那两个北海细作,或许也可勉力一试。翻案指日可待,意味着他回去的时间也日渐迫近。
不管韩君孺为什么变得黏人,从陈宜清的角度讲,他巴不得多一些跟对方相处的时间。明知是饮鸩止渴,却也甘之如饴。至于当真离别时又是怎样一番撕心裂肺,他暂时顾不上想,也不敢去想。
这晚陈宜清回到别院,饭菜齐备,人已在桌边静候,端的是一派岁月静好。他将揣了一路的椰子糕递过去,韩君孺笑眯眯收好,揽了人挨挨挤挤凑在桌边吃饭。
这个样子的世子,阿松自己没眼看,更没眼给旁人看,忙退出屋子,掩上门,留那两个人在里边不嫌腻味地慢慢咀嚼。
吃完洗漱后回了卧房,两个人你帮我梳头,我帮你更衣,正腻得不亦乐乎,忽听窗格轻响,有人在外面“笃笃”叩了两声。
韩君孺敛容肃声道:“什么事?”
窗外人低声回:“殿下,在院墙下抓到一名刺客,如何处置?”
“带进来,我亲自审。”
“是。”
片刻后,房门被敲响,韩君孺拢了拢重新披上的外袍,沉声道:“进来吧!”
门外,一身黑衣的暗卫拖着另一个一身黑衣的人影进来,屈膝往那人腿弯一顶,又在后背轻推一把,那双手缚在身后的人影便顺势跪倒在地上。
来人头上脸上都蒙了黑色布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眶赤红,却不见戾色。陈宜清低头看过去,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韩君孺努努嘴,手下暗卫心领神会,立刻上前将那人脸上的布巾摘了,韩君孺和陈宜清不由齐齐倾身,低呼一声:“原来是你!”
地下跪着的所谓“刺客”,正是让陈宜清心神不宁了数日的潘绍。
韩君孺打发暗卫出去,慢悠悠开口:“潘将军夜半到访,所为何事?”
潘绍飞速瞟了陈宜清一眼,挣了挣身后的手臂,低声道:“世子殿下能否容我起来说话?”
陈宜清上前两步,想帮潘绍解绑,韩君孺立马伸出手臂将他拦下,沉声道:“我来!”他还清楚记得,上次这两人相遇,陈宜清差点被潘绍勒死。虽时过境迁,心里难免存了些阴影。
陈宜清自然不争,乖乖退到一边静静看着。韩君孺解了背后的绳索,潘绍晃晃悠悠站起来,突然冲着陈宜清疾走两步,赶在韩君孺出手之前,“扑通”一声跪在陈宜清脚边,不由分说“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陈宜清霎时瞪圆了双眼,有些手足无措。
潘绍也不等他出声,自顾道:“三公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将军!我知道自己不配求你原谅,这三个头,只为让自己稍稍好受几分。不然,今日来此,我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陈宜清不置可否低低“唔”了一声。他对潘绍,当然谈不上切齿痛恨,毕竟他不是真的陈三公子,无法当真感同身受。他对这个人的情绪,用鄙夷、厌恶来概括可能更准确一些。
此时,身为“苦主”,他有些拿捏不好分寸,不知该怎么表现才算恰如其分、不惹人怀疑。从心底里,他也不想为了表演情绪失控耽误正事。
正思忖间,韩君孺冷声道:“他胆儿小,你就别吓他了。有什么事,起来说吧!”
陈宜清轻舒一口气,也跟着冷声道:“你起来吧!先说正事。”
潘绍这才起身垂头站在一边。韩君孺问:“东西给了你不少日子了,想来,潘将军已经查清楚了?”
潘绍双目血红,咬牙道:“背后的原因我还不清楚,但事情是谁做的,岂非一目了然?”
“那潘将军此来是……”
“我愿意跟你们合作,合力揪出幕后黑手,为陈将军平冤昭雪。”潘绍回答十分干脆,丝毫没拖泥带水。
“那……你先把当初的内幕说一说吧,我们弄明白了原委,才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当初,陈将军那件事,韩聿辰是幕后黑手,李高是他的鹰犬走狗,他们合力策划了整件事,伪造了物证,又拉我入伙,最终才……”说到这儿,潘绍声音低了下去。
听他口风,竟是连“太子”二字都不愿再叫出口,上来便直呼其名,想是心中已恨毒了那位。
陈宜清冷声道:“我父亲待你跟亲生儿子差不多,他们拉你,你便过去了,是何缘故?”
潘绍低声道:“我……是为了迎迎。当初韩聿辰告诉我,将军背叛他,投了晋王。我起初不信,后来暗中观察,发现将军果然私下见过晋王和皇后,还给晋王送过书信,信中语气殷殷恳切,竟是以未来储君的标准来要求晋王……”
“他们之间的秘密书信,你也能看到?”韩君孺轻轻挑眉,面带疑惑。
“将军他……并没有十分避着我……他虽没有对我明言,但也没有刻意瞒我……”
“哦,懂了。他信任你,你就如此回报他。”韩君孺语气并不多重,潘绍还是瞬间从里到外都被冷汗浸透了。
陈宜清轻咳一声,将话题拉回正路:“那……看过书信之后呢?你就决定跟太子合作了?”
“当时还没有。我搜集各种信息揣摩将军的意思,看出他只是想换个太子,让韩聿辰做个闲散王爷,并不想赶尽杀绝。所以,我劝过韩聿辰,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以后也许另有转机也不一定。”
潘绍吞了一下口水,继续道:“但是,他跟李高都不听。他们笑我天真,说成王败寇,以韩聿辰这样的身份,如果当不成太子,不能顺利即位,便只有死路一条,身边的人也全都得跟着陪葬。”
他急喘一口气,颤声道:“我跟迎迎,从小相依为命……还有我那外甥女,不过才五岁……我从没指望过她们跟着韩聿辰能一步登天,可是,如果当真就这么家破人亡,丢了性命,我也无法坐视……”
韩君孺冷哼一声道:“你自己不舍得家破人亡,却害得恩人全家横死,不觉得可笑吗?”
潘绍垂头啜泣道:“我……我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当初,李高说,将军功高盖世,按我们的计划,他顶多被褫夺兵权,告老还乡,再也无力帮着晋王跟韩聿辰作对……我万万没想到……没想到……”
静了片刻,韩君孺淡声道:“他们没说错,你果然很天真……”
陈宜清垂眼思忖片刻,问:“那你知不知道,我父亲为什么要放弃太子,转而支持晋王?他手里到底有什么让太子忌惮的东西?”
“不知道。将军从未提起其中缘由,他跟晋王的来往书信中也没提过。我曾试图旁敲侧击,但他讳莫如深,半个字都不肯透露。”
“那李高呢?他当初分明是支持晋王的,怎么也突然掉头去了太子那边?”
“这个我就更不知道了。我也是他们找我合作时,才知道李高居然是韩聿辰的人。李高这只老狐狸,心里想什么,绝对不会轻易让人猜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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