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事谈完了,陈宜清按压下翻滚的心绪,找出牛角义甲往手上戴。韩君孺双手一拢,将他掌心里的义甲全数夺了过来,随意丢回收纳盒,笑道:“时候也不早了,今儿先不弹了,早些睡吧。”
陈宜清抬眼笑道:“世子这不寐之症,怎的时好时坏?我夜夜弹琴,到底是有效还是无效?”
韩君孺眼神闪烁,低笑一声,伸手揽着人往床边走去:“自然有效。从前非要你弹筝才能好,如今,只要夜里有你陪着,也能好。”
陈宜清垂眼道:“如此看来,世子这病症,也不是非要听筝才能好啊,只要有个人陪着一起睡,也是一样能好喽?”
话里的酸味有点明显,韩君孺微微一怔,转头盯着陈宜清的脸色半真半假道:“自然不是。想来,之前是听你弹筝才有好转,所以……恐怕也非得你陪着才行,其他人来了,怕是没用。”
陈宜清睫毛轻颤几下,低声道:“世子迟早要成婚,恐怕非得适应别人陪着才行的。”
韩君孺沉默一瞬,眸光锁住对方脸庞,不肯错过上面哪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轻声道:“只要你愿意一直留在我身边,我可以一直不成婚。”
陈宜清手脚僵住,眼睫低垂,眸底的神色晦暗不明。半晌,他勉强干笑一声,强自镇定道:“世子又说笑了,你有王爵要袭,岂能任性胡来?”
韩君孺仿似浑不在意般随口道:“你忘了,我还有个亲弟弟,世子之位可以给他,王爵也可以由他来袭。”
“……岂能如此?”陈宜清怔忪失神,嗓音变得干涩喑哑。
“为何不能?致淳跟我同父同母,一样血统,一样出身,于家族而言,并无任何不妥。还是说……其实是陈典乐你……另有为难之处?”
陈宜清心口一紧,胸腔里七上八下憋出一股异样的情绪,惊喜混着恐惧,慌乱中掺杂着不安。
半晌,他紧握双拳,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让胸口憋着的东西溢出一缕通道,这才轻轻抬头,唇角噙了一丝笑意:“当真如此,我岂非成了人人声讨的蓝颜祸水?世子的清誉,岂非就此毁于一旦?过街老鼠的感觉,世子没尝过,我却很知道那种滋味。”
韩君孺眸中的幽光逐渐冷却下去,他静静凝视身旁的人,未置一词。陈宜清又自顾笑道:“只为一介男宠,代价未免太大。世子这玩笑,是不是有点开大了?”
看着陈宜清变幻不定的脸色和不知不觉微微握紧的双拳,韩君孺突然不忍再继续相逼。
明知这人一心只想离开,活在这个世界的唯一目标,也只是早日离开,自己这番试探,又是何必?让人身无所系、心无挂碍,轻轻松松完成任务,有什么不好?
韩君孺自嘲一笑,拢在对方肩头的手臂下意识收紧:“知道是玩笑,你又何必紧张?好了,不说这些有的没的,**苦短,早些安歇才是正经。”
陈宜清心头微微一涩,侧过头定定看了韩君孺半晌,低叹一声,各自抱着满腹心事上了床榻。
隔了两日,陈宜清在太乐坊“偶遇”刘公公,借着跟对方闲话的时机,压低声音道:“听闻皇后娘娘近日为忧思所扰,夜不能寐,在下想毛遂自荐,为娘娘献曲一首。我这曲子,为世子治不寐之症效果颇佳,只不知娘娘愿不愿意赐在下一个机会?”
刘公公当即笑弯了眼:“陈典乐有此孝心,皇后娘娘若知道了,一定甚感欣慰。您稍安勿躁,待小的回头请娘娘示下。”
两人碰头不过半个时辰,陈宜清便被请进了关雎宫。由此可见,对方对这次会面同样迫不及待,也不欲多加掩饰。
关雎宫里,除了皇后,晋王韩聿申也在场。母子二人捏着陈宜清呈上去的黄藤纸看了又看,眼里是肉眼可辨的惊疑和震颤,看起来,这件事的走向也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韩聿申倒还好,震惊过后,脸上的神色又回归平日里淡漠无谓的样子。皇后却渐渐由惊转喜,口里喃喃道:“有了这个……有了这两样东西,太子之位,怕是……”
陈宜清在底下适时轻咳一声:“娘娘,小人适才话还没有说完……”
皇后有些心不在焉,态度也免不了带出几分轻慢,不甚在意地开口道:“还有什么话?你且说来。”
陈宜清微微一笑道:“不知娘娘有没有看出,这两份文书,并非原件,乃是复制品。断案时若拿给专门甄别笔迹的官员看,会被判为赝品。”
皇后一时愕然,脸上微现怒容:“你胡说!这分明就是太子的笔迹……”她转而回想陈宜清的措辞,慢慢回过味来,“并非原件?那原件又在何处?”
陈宜清淡笑道:“这两样东西,是家父拼着陈府阖家上下性命才得来的,原件自然该由小人来保管。娘娘看到的,是小人拓着原件重新描摹抄录的,拿过来只是为了给娘娘报个信儿。”
皇后顿时面如寒霜,韩聿申也不由偏头朝陈宜清看过来,神色间隐隐带了一丝兴味盎然的意思,似乎终于觉出几分有趣。
皇后压着火沉声道:“那……陈典乐只给本宫赝品,是什么意思?”
陈宜清道:“娘娘和晋王殿下的目的无非是让太子倒台,只要手上有这两份文书,便绰绰有余,不需要更多动作。但小人一家身负冤屈,还得让皇上承认之前的错判,当着天下人的面将这事儿揭开重提……小人身单势薄,所以,两个北海细作的踪迹,以及人证物证齐全之后的程序,只怕还得请娘娘和曹将军给在下一个安排才好。”
皇后面无表情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展颜一笑:“看来,全天下人都低估了你这位陈家三少爷。什么懦弱胆小、贪生怕死,真真是无稽之谈。依本宫看,敢当面跟我曹家谈条件,你委实当得起胆大包天这四个字了。”
陈宜清淡然一笑,微微颔首道:“多谢娘娘夸奖!”
皇后轻嗤一声,瞥了眼身旁的韩聿申,无奈道:“行吧,如你所愿,过些日子,本宫的父亲和哥哥都会回朝述职,两个北海细作会一并秘密带回上洛。具体如何安排,让聿申跟你们在宫外接洽。”
陈宜清跟着瞥了晋王一眼,终于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多谢娘娘成全。”
站在旁边始终默然无语的韩聿申突然开口:“本王有些好奇,这东西,是一直在陈典乐手上,还是说,你也是近期才拿到手?”
陈宜清微微挑眉道:“敢问晋王殿下,这问题有什么要紧之处吗?”
韩聿申勾唇一笑:“当然要紧。跟人合作,总得知道合作对象是怎样的人吧?若这东西一直在陈典乐手中,陈典乐能假作失忆骗过所有人,多次被人追问、追杀都咬紧牙关不松口,如此心机,岂非令人叹为观止?”
陈宜清笑道:“晋王殿下多虑了,在下失忆一节,绝非作伪。如您所料,这东西的确是近日才到了在下手上。”
此言一出,皇后和韩聿申都露出探询的目光,韩聿申偏头问道:“哦?是何人给你的?”
陈宜清沉默一瞬。送信的人既然藏头露尾,又托小星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办事,自然是不愿让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何况他也的确不知对方是谁,于是隐去所有细节,只简单回应:“抱歉,在下不知那人是谁,对方送东西时并未露面。”
韩聿申点点头,沉吟片刻,低声道:“没想到……那个小杨子,竟是陈将军的人……当真可惜了!”
陈宜清遽然抬眼:“殿下认识杨光?”
韩聿申苦笑一声道:“谈不上认识,大略见过几次。东宫的人,向来跟本王这边不睦,见了本王,面儿上假做恭敬,眼神里透出的那股子劲儿,瞧着就教人不舒服。只这个杨光,人如其名,见了本王便笑吟吟的,似是打心眼儿里生出的敬慕,因此,本王便多留了几分意……”
“你这一说,本宫似乎也有些印象,那孩子,是不是面貌生得极俊秀?见了人未语先笑的?”皇后也像陷入了某种回忆。
“回母后,正是他。”
“哎……想来他当初便知道了太子的所作所为,所以打心眼儿里将你视作未来的储君,可惜了……”皇后也忍不住轻叹一声。
她似是想到什么,转而问陈宜清:“潘侧妃之死,你们查清楚了吗?”
“大致查清楚了。潘侧妃怀孕后,先由巫医扶乩,随后后宫有人前去探望,送过安胎养荣丸,潘侧妃吃了之后孩子便没了。后来,太子又请了江湖游医给潘侧妃调理身体,潘侧妃便中毒身亡。这些经过,东宫那边有人一一记录在册,我拿给潘绍看过,所以,他愿意反水做人证,为其妹报仇。”
顿了顿,陈宜清继续道:“当初,我们猜不透是谁要害潘侧妃和她的孩子,如今看来,必定是淑妃无疑。巫医扶乩,想来是算出潘侧妃这次怀的是男胎。淑妃要确保自己孩子将来的嫡长子地位,所以才狠下毒手。后来潘侧妃本人也被害,恐怕是经由此事知道了她原本不该知道的一些秘密。”
皇后缓缓点头,一旁站着的韩聿申冷不丁对陈宜清道:“陈典乐当真好本事,连太子宫里的种种密辛,都知道得如此清楚?”
皇后不由也将目光转向陈宜清,眼里满是犹疑和审视。
陈宜清不觉哑然失笑。
当初,世人皆以为陈三公子是个百无一用的草包,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如今又走向另一个极端,以为他是什么心机缜密、算无遗策的老狐狸,开始格外小心提防。其实,他真的只是个不算聪明也不算笨的普通人,不过是有人从旁出手相助而已。
他坦然道:“说起来娘娘和殿下恐怕不信,太子宫里的消息,也是有人悄悄传给在下的。只是,这人同样不曾露面,更没有留下任何身份信息。”
皇后跟晋王对视一眼,沉默片刻,她温声道:“得道多助,说来也没什么奇怪。只盼接下来的事,能继续得上天护佑、高人指路,一切都顺顺利利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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