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王这场生辰宴,陈宜清盘算了很久。既要展现实力,又不想过早暴露自己不符合时代发展的古筝技术,权衡再三,他选了《渔舟唱晚》作为独奏曲目。
这曲子在现代属于入门级别,技法比较简单,与他目前所处时代通行的技法差不多,不至于太引人瞩目。
同时,这曲子极能突出古筝的优点,旋律恬淡优美,意境悠远,适合献给长者。
选定了曲目,陈宜清又对曲谱做了一些改动。这个时代的十三弦古筝,与现代二十一弦筝存在音区差异,需要对乐曲进行调整才能适应。
离王爷生辰不足半月,教坊内鼓乐齐鸣,一众乐师、乐工们铆足了劲儿排练集体雅乐。
韩君孺循着声音缓步走到演练厅外,透过窗格懒懒往里看去。那么多种乐器,那台十三弦筝竟意外惹眼,第一时间便连同演奏者一起闯入视线。
集体合奏结束,乐工们开始分头练习个人独奏曲目。演练厅里顿时变得嘈杂起来,各种声音杂糅在一处,令窗外的聆听者辨不清四面八方的乐音到底出自谁手。
韩君孺身体不自觉往窗前凑近了几分,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世子殿下可是过来视察?属下未曾远迎,还请恕罪。”
韩君孺转身,见是总教头崔进,淡声道:“崔教头不必多礼,父亲生辰临近,我随便各处看看宴会筹备情况,无甚要事。”
崔进道:“教坊近期一直在为王爷的生辰宴会加紧排练,请世子殿下进大厅详加检视。”
韩君孺点点头:“好。你无需声张,让他们练自己的,不必特意停下,我随便看看就好。”崔进一边答应着,一边引人进了大厅。
韩君孺目光往四周随意一扫,仿似无意般,慢慢走到陈宜清身后。陈宜清弹得正投入,浑然未觉身后有人。
站得近了,韩君孺终于能撇开周围嘈杂的声音,大致听清陈宜清的筝音。他脸上一贯的淡定自若出现一丝裂痕,神情逐渐变得惊讶,目光不由自主开始上下打量起眼前的少年。
眼前人腰背挺直,穿着白色粗布衣衫,不显粗陋,反倒有种璞玉般的脱尘出俗,与斯人指下古朴幽雅的筝音相得益彰。
瘦长白皙的手腕带动手指在琴弦之间缓缓抬起又落下,显得格外优雅从容。
弹到后半段,陈宜清双手越来越灵活,速度越来越快,指下的琴音仿似流水,水声由缓转急,由远及近,最终,又缓缓低落下去,重新归于宁静。
一曲弹完,陈宜清长舒一口气,正打算重新起手,忽听背后一个声音问:“这是什么曲子?”
陈宜清吓了一跳,遽然回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两个人。他忙起身答话:“回世子殿下,这首乐曲名为《渔舟唱晚》。”
韩君孺沉吟着默念了一遍曲名,问:“你刚刚最后那段,表现的可是傍晚时分,渔船满载而归,船桨击打水花,由远及近,最终船只靠岸,水面重归平静?”
陈宜清瞬间瞪大眼睛,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世子殿下知道这首乐曲?!您从前……听过?”
韩君孺盯着陈宜清的脸色变化,心情莫名大好,唇角微微翘起:“未曾听过。只是听你说了曲名,再回想你刚刚的演奏,大致可以推断曲意。”
“没想到世子殿下深谙音律,这听乐音辨曲意的能力,堪比锺子期,实非常人所能及。” 陈宜清悄悄松了口气,赶紧及时送上一波吹捧。不过这吹捧倒也算出自真心,草草一听便能领会其意,的确称得上悟性过人。
韩君孺目光微微一闪,垂眼道:“是你弹得够好,表现出了乐曲原有内涵,令人有如身临其境。这乐曲,就是你为父王生辰宴准备的独奏曲目?”
陈宜清忙道:“正是。承蒙世子殿下夸奖。”
等韩君孺离开,演练厅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大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明显没了之前的专注,许多双内涵各异的目光若有若无落在陈宜清身上。
阿良则双手捧腮蹲在陈宜清身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紧盯着他双手,满怀期待等着看他继续弹奏。
陈宜清余光扫过众人,心里略有些不自在,偏过头低声问:“阿良,怎么了?怎么感觉气氛有点怪怪的?”
阿良压低声音也难掩兴奋:“因为世子夸你了呀!你不知道,世子平日里不苟言笑,从没听他夸过这教坊里任何一个人,今儿可是头一次!还夸了那么一大串儿!宜清,你可真厉害!”
陈宜清不禁哑然失笑:“就为这?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吧?就像你看到一个傻子突然间做了聪明人才会做的事,也会忍不住大为惊叹吧?”
“啊?傻子……谁是傻子?”阿良挠挠头,有点搞不清这跟他们聊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陈宜清却十分冷静。韩君孺夸他,不代表对方当真有多欣赏他,不过是因为原本期望值极低,突然看到了超出预期的表现,才会是这种反应。
对于从小被视为音乐天才、在掌声和鲜花簇拥下长大的他来说,这点肯定,根本不值一提。
作为卑微的教坊里最卑微的存在,陈宜清被世子殿下亲口褒奖的消息不胫而走。没过多会儿,他便被冯习元叫去私人琴房,亲自过问他的独奏曲目。
陈宜清当着师傅的面将曲子从头到尾弹了一遍,随着旋律层层演进,对方目光逐渐变得幽深。
一曲结束,冯习元未置可否,只淡声问:“你这曲子,从哪里学来的?没有乐谱吗?”
陈宜清答:“是跟我从前的师傅学的,谱子记在心里了,没有纸本。”
冯习元又问:“你从前的师傅,姓甚名谁?是何身份?如今又在何处?”
陈宜清心里门儿清,这古代世界的古筝圈,想必范围也不大,有点名气和水平的乐师之间,肯定互相听过彼此大名,甚至可能见过面,自己说话需格外小心。
他沉吟道:“师傅,您也知道,我记忆有损,从前的事大多都不记得了。我只依稀记得,从前的师傅似乎是家里延请的江湖异人,如今……如今我家落得这般境地,师傅亦不知所终。”
冯习元点点头,信了这番说辞。抚远将军府树倒猢狲散,一个教坊艺人,无论是随其他家仆流放边地了,还是重新隐匿于江湖,的确都难寻下落。
冯习元道:“世子虽然夸了你,但他毕竟是外行。你把谱子写出来交给我,我仔细看看这曲子是否适合在王爷生辰宴上演奏。”
陈宜清忙答应了,找了笔墨纸张,将改编过的曲谱按工尺谱的格式认认真真抄写一遍,拿去交给冯习元。
冯习元收了乐谱,对陈宜清道:“这曲子你继续练着,宴会那日是否单独献艺,还要通观全局,看其他人的情况再行定夺。”
“是,徒弟明白。”
时光倏忽而过,不日就到了镇南王生辰。王府内外张灯结彩,丫鬟仆从穿梭往来,好不热闹。
宴会当日一早,陈宜清才接到通知,他的独奏曲目没被选中,他本人只能参加集体雅乐演出。
心里虽然不免沮丧,不过,毕竟是自己来到古代世界的第一次正式演出,陈宜清的职业素养不允许他有丝毫懈怠。
他认真更衣束发,检点仪容,打起十二分精神跟随其他乐工一起来到宴会厅,在主人、宾客下首的乐工演奏席位上摆好古筝,等待宴会开始。
宴会厅呈长方形格局,上首是镇南王与王妃、世子、小王爷、小郡主的主人席位,两侧是宾客席位,下首是乐工演奏雅乐的位置。两侧宾客席位之间,留有大片空地,是表演歌舞和器乐独奏的场地。
待宾主入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镇南王府教坊的歌舞器乐艺人陆续登场献艺,一时间莺歌燕舞,羽衣蹁跹,宾客中不时传出叫好声。
韩君孺坐在父亲身边,半垂着眼,有一搭没一搭扫视面前的轻歌曼舞,显出几分意兴阑珊。
他的视线穿过人群,往最下首看去,弹筝的乐工与旁边的人穿着同样款式的绯色长袍,跪坐在筝后,半截身躯时隐时现,看不大真切。
顺手拿起面前烫金的乐舞名册,将今晚的节目单又从头到尾浏览一遍,手指在册子上轻点几下,偏过头去,附在韩兆安耳边与父亲低声交谈片刻。韩兆安也拿过名册看了看,轻轻点了点头。
待面前的舞姬退场,韩兆安朗声道:“本王听说,敝府新来的乐工特意准备了一首新的筝曲为本王祝寿,本王好久没听新曲子了,不如趁着今日良辰美景,大家一同欣赏!”
宾客们纷纷捧场称好,韩君孺对崔进使了个眼色,崔进马上会意,走到演奏席边叫陈宜清出来登场献艺。
机会来得太突然,陈宜清脸上带着一丝茫然,搬起古筝走到会场中央,对着主人席位和两侧的宾客席位分别弯腰行礼后,挺直腰背盘坐当地。
绯色衣衫衬得他越发面如白玉,发似乌云,低眉敛目间,一双如秋水般明净的双眸被长长的羽睫轻轻盖住。
这样的容貌,见过一次便终身难忘。一些年轻的小辈已率先认出了眼前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愣怔片刻后,开启了交头接耳模式。
不一会儿,整个宾客席位上响起一片嗡嗡声,摇头的、叹息的、讥诮的、鄙薄的……各色眼神全集中到了场地中央的少年身上。
陈宜清恍若未闻,他垂眼凝神,稍稍挪动琴码微调了几个音之后,缓抬双臂轻敛衣袖,深吸一口气,起手落指。
随着乐音响起,原本喧闹的宴会厅逐渐安静下来,无论宾主,都暂时抛却陈宜清的身份背景,被他指下宁静悠远的旋律所吸引,陶醉在“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的意境中,忘了夹菜,更忘了议论短长。
镇南王韩兆安边听边捻须颔首,心里却暗暗吃惊。陈宜清也算他亲眼看着长大的,两家大人都觉得这孩子软弱娇气,不思进取,没想到在弹筝一道上,竟有如此造诣,实在大出意料。
陈宜清很久没有在如此安静的环境里对着观众演奏了,他恍若置身于前世的大剧院演奏厅,整个身心全情投入,随着乐曲进展到快板段落,情绪越发激昂,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忽然,只听“噌”的一声巨响,早已不堪重负的琴弦瞬间绷断!还一次断了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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