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卢虎几个还沉浸在慢上一步就得少吃一口的忘我境界。
皆因他们在家时候就是和一大家子人围成一桌吃饭,人口多,饭食却并不算充足,为了不饿肚子,比拼的就是伸筷子的速度,和吃进嘴里的速度。
长此以往,成了习惯,即便像现在这样,几个人单独出来吃饭,一动起筷子来,也还是谁也顾不上谁。
沈岭正拿着一串肉大快朵颐,余光里瞥见虞欢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们,手里却什么都没拿,略一思索,明白了。
他从卢虎几人的手底下抢出两串还算不错的鹿肉,这已经是烤架上所剩的为数不多的肉串,余下的多是一些杂碎内脏,还有没挂着多少肉的骨头。
他们事先切肉的时候没有把肉块分成多小,因此串好的一串肉,足有一条手臂那么长。
沈岭估摸着,这小女郎瘦瘦弱弱的,一串都未必能吃完,便又从两串之中选出稍小的一个,递给虞欢,“趁热吃,”还又接着问了一句,“咬得动吗?”
虞欢看着眼前的庞然大串,除了震惊,就还是震惊。
她毕竟是在宫里锦衣玉食的长大的,吃食上从来都是一餐比一餐精致,即便是后来做了亡国公主,一应待遇也并没有降下多少。
和沈岭成婚以后,沈岭唯恐委屈了她这位金枝玉叶,就算自己活得粗糙些,都不能委屈她半点儿。
至于像眼前这种炙肉,宫中也时常会做,却并不曾做过这么大。
因此,当她骤然面对这么一大串肉,就有些不知该从何下口。
沈岭看她一副为难的模样,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心里急得慌,干脆把手里的肉串先强行交给她,“你先拿着。”
虞欢猝不及防被塞了一把大肉串,只觉得手里瞬间多出不少重量,她连忙改用双手扶着,生怕不小心掉下一串,平白浪费了。
另一头,沈岭俯身从地上原本垫着生肉的油纸堆里翻拣一遍,从中拣出些还算干净的,回身坐好,把油纸垫在自己的腿上,然后从虞欢手里拿回那几串肉,另一只手抽走切肉用的匕首,将签子上的肉块剔下来,小心的搁在油纸上。
不多时,这一张油纸就堆满了切得还算小块的烤肉。
烤肉的香气散开,看上去也极是诱人。
沈岭两只手都占着,没法儿递给她,便拿下巴示意虞欢快把油纸拿走。
虞欢一直在盯着看他切肉的过程。
这个年纪的沈岭,手背上还没有后来打仗时留下的疤,手掌也还远没有成年以后的那般宽大,但看上去依然像是蕴藏着无尽的力量。
他手背上因为用力而鼓起的筋流畅的向小臂舒展,袖口向上挽起,同样露出手臂上紧实流畅的线条,让她感到无比的安心。
前世的种种与如今所见一同交织在脑海中,直到沈岭再次提醒似的朝她咳了一声,她才如梦初醒,收回思绪,道了一声谢,从他腿上小心的端走那张油纸。
堆满了烤肉的油纸同样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沈岭给她剔了足足一大串肉,因而挑出的也是大块的油纸,这张油纸垫在沈岭的腿上时,到还并未显得有多大,轮到放在虞欢这边,倒好像是个小垫子,她不得不俯身,把油纸放在身前的地上。
随即又犯了难。
之前这些烤肉被签子串着,吃起来也简便,只管抓着签子就行;
现在却是需要她直接上手抓着吃……
沈岭似乎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在她拿走烤肉以后,转身又拣出一张稍小些的干净的油纸,包在空签子上,递给她,“拿这个扎着吃。”
“多谢。”虞欢接过来,很是感激,再次道谢。
终于伺候完这小女郎,沈岭终于能得空继续吃饭,另一头卢虎几个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又开始接着新的话头吵吵嚷嚷。
沈岭才吃了两口,余光里不经意的一瞥,发现虞欢似乎又不动了。
“不好吃?”他只得再问一声。
虞欢听到沈岭问她,斟酌着该怎么说,“也不是,只是觉得这个味道很特别……”
烤熟的肉染了焦色,颜色也暗,初时闻起来的确很香,但这种纯粹的肉香闻多了,就有些发腻,到吃起来时,不免觉得单调。
她本不愿多给沈岭添麻烦,只想着快些吃,填饱肚子为上,然而也许是她吃肉的速度太慢,再次惹来了沈岭的注意,这会儿听到他这样问自己,就像是要证明这肉很好吃一样,立即拿签子扎起一块肉,往口中送。
“你等会儿,”沈岭见过的人比她吃过的饭都多,看她一眼,就知道她是因为吃不惯这味道,却因为不好意思明说,只得勉强自己接受,“你想加点儿什么料?”
虞欢听到这话,眼睛一亮,“加些蜂蜜?”
她记得宫中有一种摒弃了复杂的调味料,只刷上一层蜜的炙肉,吃着时肉香里还带着回甘。便想着,这种炙肉的做法很简单,应该不会太为难沈岭。
“蜂蜜?!”
哪知道沈岭的反应出奇得大,忙不迭摆手,“换一个。”
虞欢见状,想到这里简陋的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器具,蜂蜜在这里定然不易存放,便也换了一种,“那就……胡椒吧?”
胡椒味辛,与炙肉搭配最是美味,而且易存放,用起来也简单。
“啥?!”然而沈岭听到这话,仍是深吸了一口气,“那玩意儿也是千金难求……”
他放弃了继续询问她想加点儿什么佐料的想法,反正她要的那些,他肯定攒八辈子也变不出来,干脆破罐破摔,“你要是实在觉得没味儿,我多给你抹点儿盐巴行不行?”
家里的盐巴也是有限的,他们刚才烤的这些肉上也没抹多少,他们自己吃着早就习惯了,却忘了今天有些不一样,多了一个一看就是在蜜罐子里养大的讲究小女郎。
想要的佐料都没有,盐巴多少也能提提味儿,再加上这是沈岭提出来的解决办法,虞欢立刻就点头同意了。
沈岭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小心地打开,从里面捏出一小撮盐巴,撒在虞欢那边的烤肉上,没忍住又叹了一声,“唉……蜂蜜,胡椒,你们家得是什么神仙吃法啊……”
虞欢听到沈岭这声感慨,不由得顺着他的话,想了想。
宫里做炙肉,负责烤肉的宫人在精心烤过一份肉以后,另有专人送到她的食案处。
她的贴身宫女云竹会将这些肉串单个儿取下,放在金碟子里,再蘸上各式各样的通过多种巧思调配一新的佐料,夹到她面前摆放考究的碟子内,等她享用。
有时候还会别出心裁,像做鱼鲙那样,把整块的烤肉,片成薄如蝉翼的一张,而后再把片下来的肉像云似的错开铺叠在一起,浇上颜色鲜亮的料汁。
至于那些佐料,她倒是记不太全,有印象的不过是蜂蜜、胡椒、芝麻、橙齑等物。
然而此刻,她只有一张简陋的油纸,和一根拿枯枝削成的签子,吃着只抹了盐巴的炙肉。
虽是简陋,但和沈岭他们几个热热闹闹的一起吃,反倒多了一些野趣。
她一边想着,一边小口小口的吃着。
另一边的沈岭早就风卷残云似的把剩下的东西吃得差不多,回头见她面前还剩下不少,又叹了一口气。
他重新取了几个干净的签子,分别从肉块堆里扎出一块,攒了一小把拢在手里,放到篝火上面去烤。
虞欢只当他还没吃饱,正好她也吃不下,索性就把面前的油纸往两人中间的地方挪了挪,自己仍接着吃刚才没吃完的那块肉。
“吃这个吧。”
视线中多了几块单独穿着签子的肉,她诧异的看过去,沈岭于是解释道,“肉凉了更不好吃,这几块是刚热好的,你先吃着,我继续给你热别的。”
重新烤热的肉另添了一番风味,虞欢接连又吃了几块,表示自己吃饱了,吃不下了。
剩下的肉沈岭倒是没再单独另烤,自己抓了几块一口吃了以后,顺手递给旁边的卢虎,“还剩了点儿,你们谁还饿,分了吃吧。”
见还有烤肉剩下,卢虎几个简直像发现了意外之喜,吵吵抢抢的几下就分光了。
吃过了肉,虞欢又就着水囊喝了几口水,沈岭几人也觉得累了,把屋子重新收拾一遍,重新添好了篝火,商量出守夜的顺序,便开始分配休息的地方。
唯一有草席的地方毫无异议的让给了虞欢,沈岭又把木桌竖起来,隔在草席外面,与他们几个隔开。
他先守着夜,让卢虎他们几个先睡,没一会儿功夫,屋子里就响起了卢虎几人起伏不断的呼吸声。
虞欢睡不着,在里面坐着,隔着木桌往外面看。
见沈岭坐在篝火堆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往里面添碎枝。
明明他也很困,但坐在那里时,腰板仍挺得直,随时戒备着外面的动静。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沈岭转过头来,“天快亮了,快睡吧。”
“沈岭,”她放轻了声音,生怕吵醒了卢虎几人,“你能过来一下吗?”
之前沈岭曾明确表示过不会跟她走,所以等明天回城以后,她大概就不会再与沈岭见面了,有些话需得趁着这会儿功夫,抓紧说。
沈岭起身走过来,“饿了?”
看她也是连惊带怕的过了一天,按理说早就该累的像卢虎那几个一样,一躺下就睡着了,现在还睡不着,估计就是饿了。
那种滋味儿他可熟悉,知道不好受,而且刚才他就看着呢,她吃的那么点儿猫食儿,不饿才怪。
问着话,也不知从哪儿变出半块胡饼来,递给她,“我掰过的,没直接咬,放心吃。”
虞欢连连摆手,“我不饿,你留着吃吧。”
见沈岭目中还带着疑惑,她径直摘下耳垂上坠着的金耳珰,也向他递过去,“喏,这个送给你。”
怕他不收,还想了一套说辞,“你们救了我,这些是我的谢礼,东西虽少,但多少也能应个急,等回城以后,我再找阿爷——”
“为这个就不必了,”沈岭没接,“救你本来也是举手之劳,更何况那群拐子已经拐走了不少人了,我救不下全部,也只好能救一个是一个。”
虞欢听到这话,立刻换了个说法,“那、那抵这顿的饭钱,你看看这些够不够?”
“不过是些吃的,就算你不在这儿,我们照样也是得吃饭,再说了,你才吃了多少去,那点儿还不够卢虎塞牙缝的呢。”
沈岭说着拒绝的话,见面前这小女郎似乎陷入了苦恼中。
仿佛一定要给他钱……哦不对,好像是一定要看着他手里有钱了才能放心。
干脆挑明了问她,“我这个人呢,日行一善,做好事不求回报;我这几个兄弟也个个儿都是做好事不留名的好人,我们对你的救命之恩其实也不值一提,等明天一早送你回城,我们也算是有个交代了。你还有什么顾虑,一并说出来,我帮你参谋参谋。”
听到沈岭这样说,虞欢知道,她要是再说什么表示谢意的话,他依然还是不会收的。
同时心中又有些欣慰。
前世的沈岭在与她说起少年困窘时,也只把这一段往事当过普普通通的过去,他已经跨过了这段困苦,除了偶尔有些遗憾,其他时候并无怨怼;
如今她在机缘巧合之下,真的见到了年少时候的沈岭,观其行事与谈吐,仍是一片赤诚,即便被她看到窘境,也极为坦然,单凭着这样一份心胸,将来如何不能成事?
只是上天既然让她在此刻遇见他,一定是想让她弥补从前的遗憾的,今天的金耳珰要送,明天还要让父皇重金答谢于他。
想到这里,她也不再和他绕言语上的关子,直接拉过他的手,把金耳珰往他掌心里一拍,“我就当你收下了。”
想到白日里集市口的事,她语重心长道,“不过你以后要是再遇上那些欺负你的人,别硬抗了,他们毕竟人多势众,你要是打不过,就跑快点儿,在这种情况下逃跑不丢人的。”
“我看出来了……”沈岭还保持着被她抓着手,掌心向上摊开的样子。
“看出什么了?”
沈岭拿食指扒拉掌心里的金耳珰,火光映衬下,耳珰上金色的流光格外好看,一看就知道,这耳珰成色极好,做工极精,特别值钱!
他默默吞下心里那句“你是真傻”,抬头诚恳的看着面前这个衣着考究、行止得体、一看就特别贵气的小女郎,由衷的表示,“你太有钱了。”
虞欢刚要自谦,又听他说,
“幸亏你遇见的是我,要不然,你现在被人卖了,还得替别人数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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