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寺庙,外面晴空万里,在她所处的位置仅仅只能看见观音的衣摆和底座,阁外有两座金刚怒目圆睁,周遭是灰尘涌动,安静得能听到小昆虫的声音。
过去的千百年来,大多数时间这里都是这样。
要是一直是这样就好了,韩梅想到。
但这里不可能一直是这样。
这里是一个注定要闻名的地方,它会是解开《营造法式》的一把钥匙,关野贞错过了,梁思成遇到了,《费莱彻建筑史》中建筑之树被忽略的部分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韩梅曾经很喜欢读营造学社的故事,这个传奇的学术机构几乎汇聚了当年的建筑界精英,读起来总会有那一点扬眉吐气和心驰神往。
无论是对当年关野贞错过独乐寺的庆幸,还是对后来梁思成怀着的“中国必有唐构”的钦佩,这种喜欢都不是纯粹的,有一点向往,有一点自豪,或许还有一点当年的确找到唐构,反驳了关野贞“中国已无唐构”的民族主义的骄傲。
这里面有很多东西,唯独缺了对建筑的热爱和无法言说的被打动。
当她被那些传奇故事折服时,却忽略了因闻名而带来的遗憾。
这种安静将停滞于十年后,直到百年后,人若想要感受这种安静,也只能像在阴天时信众想象观音的双眼。
走出独乐寺时,有香客前来供奉,他们擦身而过。
韩梅忽然意识到,原来世间大多数人在她眼中都是面目模糊的,这件明明应该早知道的事情现在却生出一点恍然大悟的意思,这是不是宗教的力量呢?
人在寺庙里总是有些忌讳的,出了庙宇,顾徘之问她,“你信佛吗?”
韩梅回忆了一下曾戴在她胸前的团徽,又想到自己好像也并不是一个无神论者,“从信徒的角度,不信,但我不是一个无神论者,我仍然敬重鬼神”。
毕竟我都到这了不是,“你呢?”。
“我哥曾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所有现象,都可以用科学来解释,如果不能,那也只是尚不能解释”。
一个坚定无神论者,不容易啊。
“但我并不完全赞同这种看法”,顾徘之补充。
“那你是不是觉得,在绝对的科学和纯粹的鬼神之间,存在一些中间区域”。
“不错,韩小姐也这么认为?”
“嗯”,韩梅满意点头,就喜欢你这种明白人。
告别独乐寺后,两人重回正轨,继续踏上返沪之行。
直到踏上最后从南京回到上海的火车,韩梅才开始有点后知后觉的紧张,她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她对原主的家庭几乎一无所知,除了日记。
两个人坐的依然是一等座,面对面的沙发,中间是桌子。
韩梅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甚至有点条件反射的胃痛。
顾徘之坐在对面有点看不下去,“你怎么了?”。
“我紧张,高人指条明路呗”。
“倒也不必太紧张,我对韩家不算熟悉,当初得知婚约我也很意外”。
“意外?顾家和韩家不熟?”
“不熟,确切地说,韩家和比较老牌的世家都不熟,算是这十几年间的后起之秀”。
后起之秀?以顾徘之的性子,恐怕是暴发户的委婉说法。
“那我冒昧问一下,为什么顾韩两家订婚约?”。
顾徘之沉默一下,眼睑低垂,露出一点惭愧的表情,“说来惭愧,婚约这件事父亲是瞒着我们兄弟二人订下的,他也只用些父母之命的说辞来搪塞,后来我哥查了一下,他们大概有一些商业上的交易”。
韩梅换上有点痛心的表情,原来顾徘之也是半个小可怜,两家的长辈一丘之貉。
“等到回去,我先把你送回顾家,当初订婚很仓促,后来的婚宴也直接取消了,回去只要找公证人,然后把庚帖换回来就算是退婚了”。
韩梅伸出右手,“退婚快乐”。
顾徘之笑了下,跟她握一下手,“嗯”。
抵达火车站时,没人来接韩梅,韩梅相信以顾徘之的细致一定通知了韩家,没人来想必是不想来。
好吧,反正原本也不指望。
顾徘之的待遇与她可差远了,接他的人是顾家大哥,顾霖涵。
顾家的大家长顾老爷子除了妻子之外还有三房小妾,人丁却不算兴盛,儿子只有两个,还有一个小女儿,三个儿女母亲各异。
顾霖涵和顾徘之两兄弟是同父异母,顾霖涵是正房生的嫡子,顾徘之小妾生的庶子,韩梅曾经脑补过一出豪门世家的爱恨情仇,但这两兄弟的关系和谐得有点出乎她意料。
顾霖涵比顾徘之大四岁,听说上学时跳了不少级,已经从商几年了,有点自立门户的意思。
两兄弟的容貌有六成相似,顾霖涵不戴眼镜,眉目更锐利一点,相处起来也觉得更有距离感,韩梅也就点点头当打招呼了。
大概是有点避讳,顾家开了两辆车来,几人在车站告别,顾家司机把韩梅送走了。
韩梅的紧张心情在车上达到顶峰,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膛,她简直怀疑司机都要听到她的心跳声了。
司机在靠近一栋小洋楼后缓缓减速,到了。
韩梅的心脏骤停了一瞬,然后缓缓恢复常速。
韩家是一栋三层小洋楼,红色的外墙,外围是个半大的花园,门口是差不多两米高的雕花铁门。
司机开到门前,下车按铃,没人开门。
司机也颇为为难,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韩梅有一瞬间的羞惭,热血上涌,她也没预料到韩家是这副做派。但很快她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好在乎的,充其量她也只是个背锅侠而已,韩父这么做,不过是想找回点面子而已。
“你先回去吧。”
“那小姐您?”
“没关系,我会处理好的。”
她不是没想过扭头帅气一走了之,以她现在的余钱,支撑几个月绝对是可以的,紧接着她马上去找翻译,再看看有没有其他适宜的兼职工作,独立生活绝对没有问题。
但这么一走,摆明了割袍断义,还牵扯着婚约这种糊涂事,这么做未免太不负责。
一时断义一时爽,事后翻车火葬场。
《费莱彻建筑史》,当年梁思成在美国就读建筑系的一本教材,
里面有一页画了一棵建筑之树,详细地说明了西方建筑历史的发展脉络
唯独中国和日本的建筑,被孤零零地划分在一根独立的枝条上
没有脉络,没有延申,也没有西方人觉得东方的建筑有特别值得研究的地方
这页建筑之树给梁思成的触动是很大的,他第一次意识到,中国的建筑是没有历史的
关于关野贞以及营造学社的一些小故事,我在后面的作话慢慢唠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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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返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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