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小甄意有了烦心事,她觉得妈妈重男轻女。
她的衣服是亲戚不要的二手的,可弟弟的却是全新的。她喜欢粉色的发绳,可妈妈只挑了最便宜的黑色。她很想去游乐园,妈妈一直说很忙没空去,可她看见了弟弟从游乐园带回来的游玩地图。
她想,原来电视上演的并不都是假的,起码他们家就是真的重男轻女。不过,妈妈对她也有很多好的地方,会带着她去市场买菜,会烧她喜欢吃的菜,还教她很多做人的道理,比如作为女孩子就该自立自强,要学会自己思考问题,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最重要的是妈妈不打她不骂她,还同意她去同学家玩,这些都是弟弟没有的。
可是随着甄意长大,她愈发觉得妈妈对自己太纵容了。
妈妈会在开完家长会后因为弟弟成绩不好,罚他站罚他不许吃饭。会因为弟弟和同学去河边洗澡狠狠地用扫把抽他。会在天黑之后弟弟仍没有回家,给他所有的同学家长打电话一个一个问弟弟有没有和他家孩子出去玩。会在弟弟去网吧打游戏,挨家挨户找到网吧抓他回去。
相比之下,甄意就过得太轻松了。她考得好,妈妈不会表扬她,她考得差,妈妈更不会罚她不许吃饭。她和女同学一起出去玩,天黑了,她们都说妈妈不让在外面待太久,女孩子在晚上出门是很危险的,只有她不知道,没有人告诉她。她和伙伴去公园玩,伙伴们说女孩子穿裙子不能翻单双杠,会走光,甄意跨坐在双杠上看着自己的裙子陷入沉思。
一开始她很沮丧,因为这些所有的‘女孩子不能做’的事情都是从同学伙伴那学来的,妈妈好像从来不关心自己,她不担心自己晚回家安不安全,不担心自己冬天穿了短袖会不会冷,夏天穿了毛衣会不会热。
但后来她学会了一句话,叫‘大丈夫不拘小节’。虽然她不是大丈夫,但妈妈教她的道理都是不拘小节的,自立自强,说得可不就都是自己去做自己去领悟嘛!她的妈妈很爱她,谁说爱就一定要说出来呢,她愈发觉得妈妈对自己好了。
直到,甄意上了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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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生物课上,老师在讲遗传图谱。本应该是枯燥乏味的课,可甄意却像是在体会春夏秋冬。
甄意终于知道了困扰她这么久的真相。
她以前在户口本上看到过父母都是A型血,而她是AB型。
原来她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孩子啊。那妈妈不爱她也就不奇怪了。这么久以来她一直骗自己甚至在日记里都在编妈妈爱自己,原来这份爱本就不存在。
她不敢问他们她到底是不是被领养的,如果是,自己要怎么办?要去找亲生父母吗?已经被遗弃过一次的人了,还要再一次被遗弃吗。
从那以后,甄意变得话越来越少,在家里也吃得越来越少,总觉得自己寄人篱下不该花人家这么多吃人家这么多,她要把这些年欠他们的都还给他们,所以要她开始偷偷出去兼职。
一开始的兼职是去给小学和初中的学生补课,但刚到学生家里就被劝了出来,原因无他,甄意还是个孩子,怎么可以教孩子。后来是戴着口罩去街上发治疗不孕不育的小广告,有一天放学没来得及脱下校服就去了,街上的人群走来走去越来越多的目光聚集在摊位上,老板看见她一身校服等着领传单,随后便把她拉到摊布后面苦着脸跟她说:“姑奶奶我求求你快走吧,你再不走我就要走了。”所以甄意又失业了。
最后,她找到一家小黑网吧,虽然网吧是黑的,但老板人很好,不在意她的年龄,让她当网管,时薪16块巨款,但有一点是,她需要化妆并且穿工作服。可是女孩子怎么可以在那种地方穿着暴露,甄意果断拒绝了这份工作。可是没过几天,老板主动打电话过来让她救场,说是先前的网管回老家了,这回她可以穿自己的衣服,但是妆还是要化的。
甄意哪里会化妆,从小到大,连个像样的发夹都没有。她赶在上班之前,去夜市淘了一堆化妆品,把先前兼职赚的钱也花的七七八八。
就这样,甄意穿着印着跳跳虎的绿毛衣,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双弟弟11岁时淘汰下来的板鞋,顶着调色盘一样的浓妆走进了网吧。
老板确实是太缺人了,看着她一身装束,连话都没说就让她上岗了。
甄意美滋滋地坐在电脑前。她也知道自己的穿搭有点过于拼接了,妆化得也是差强人意,但,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在网吧兼职的日子过得很开心,甄意的工作时间是周五晚上6点到12点,周六周日下午1点到晚上12点。这个时间点好就好在一点也不耽误上学,她不仅能在网吧写作业,还能用电脑搜资料,老板还免费供应她泡面。就是网吧里的环境有点糟糕,是个地下室,一进门就跟进了仙境一样云里雾里,耳边的喊叫声就没停过,厕所臭得像是化粪池。
但网吧兼职赚得钱让她不仅能偶尔买一两个喜欢的发夹,还能攒下对她来说一笔不小的巨款。
可是,命运的转折点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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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的一个周五晚上,甄意正坐在前台写作业,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网管开下机子。”
甄意听到声音一顿,抬头看,果然是甄浩然!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在这?!”
姐弟俩同时问向对方。
他又偷偷跑来网吧了,妈妈到时候找过来,她不就露馅了?
可是无论甄意怎么劝,甄浩然都无动于衷,甚至她不给他开机,他就坐在同学旁边看同学打游戏,还时不时和同学轮班上岗交替着玩,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表情。
甄意很急,气冲冲走到甄浩然旁边,“你现在还不回家我就给妈妈打电话!”
他头也不回地说:“那我就告诉她你在这做前台,还化了大浓妆。”
甄意哑口无言。
其实他说要跟妈妈告状的时候,甄意甚至有点变态的兴奋,如果妈妈看见自己在做这样的事,会不会骂她,甚至打她?就像一贯的桥段那样,扬言要跟她断绝母女关系,可是在一阵哭闹后,她辞了工作,答应以后做个乖乖女,然后她们母女又和好了。
终究理智打败了幻想,眼看马上就9点了,甄意带着几个跟她熟悉的经常来这的网瘾少年一起把甄浩然拖出了地下室。
甄浩然显然是被人撵惯了,刚给他推出门口他就从兜里拿出了一盒烟:“都是哥们,拉拉扯扯多伤和气啊,我黑暗之城至尊段,一起玩啊?”说着,就给那三个头发五颜六色的网瘾少年递烟。
甄意看着甄浩然这不成器的样子越看越来气,抢过他发了一半的烟盒,刚要以姐姐的身份教育他,突然被旁边一阵大力拽了过去。
‘啪’!
“你这个冰妹的女儿!果然跟你那个妈一样不是个好东西!你自己在外面卖别拐了我儿子!从今以后这个家不许你进,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妈妈骂我了,妈妈打我了,我为什么这么难过。
终于缓过神的甄意,看着被拽着走远还时不时回头看她的甄浩然,眼泪夺眶而出,花了她浓浓的眼妆,花了她劣质的粉底。
之后甄意才知道,她是爸爸和一个吸毒女的女儿,原来她早就该被遗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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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上午。
“你来干什么!”
“我来拿我的东西。”
“什么你的东西?哪有你的东西!你所有的东西还不都是我给你的!谁知道你身上是不是带病,都扔了!别再来我家!甄生!瞧你以前干的烂事生的脏种!”女人骂完她又转过头朝向屋里骂。
甄意没再继续听这些刺耳的谩骂,转头奔向了隔壁街的垃圾桶,她记得‘妈妈’很爱把垃圾扔在这里。
甄意很轻松地就在垃圾桶旁看到了自己的所有东西,那么小小一包,好像包了个弃婴一样。
她拿着网吧老板给的小猪佩奇行李箱,几下就把自己的东西都放了进去。
拉着箱子走的时候,甄意笑了。原来她这十几年,这么轻。
这几天她一直住在网吧,困了就趴前台睡,饿了就吃泡面。
星期一的时候,她拉着行李箱进了教师办公室:“老师,我想申请一下宿舍。”
徐老师是甄意的班主任,她看着甄意憔悴的小脸,无神的双眼,拉着甄意坐在她的位置上,转身出去打了个电话。
没过多久,徐老师就回来了,她对甄意说:“这个箱子先放在我这,你先回班级上课,我一会就帮你安排寝室,这是我刚买的早餐,你就在这把它吃了再回班级。”
说完,她转身离开,还细心地关好了门。
甄意来的很早,办公室里只有她和徐老师,现在徐老师出去了,只剩她一个人在这里,很安静。
甄意坐在椅子上,打开包裹着早餐的塑料袋,咬了一口,是热乎的鸡蛋灌饼。
吃完早餐,甄意把行李箱横放在了办公桌下的角落里,把椅子推回原位,检查了一下没有散落的饼渣,背上书包,离开了办公室。开门的时候正好碰到徐老师和隔壁班班主任一起回来,在门关上前,甄意听到有人对徐老师说:“你骂你学生了?”
“哪有。”
“那她怎么眼睛这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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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意入住四人寝室后,还在继续网吧的兼职,由于学校不让住寝的同学周一到周五出校门,甄意只好每周五翻墙出去,也幸亏学校大,放学的时候保安都聚集在校门口,没人管她。
但出去容易回来难,寝室晚上是要查寝的。同寝的室友都是她的同班同学,她们可以帮她瞒住查寝老师,但甄意不能让同学一直帮她承担风险。所以,她主动跟网吧老板提出能不能调下时间周末多工作一些,因为她不仅要付宿舍费用,还要付平时食堂费和书本费。老板巴不得甄意周末通宵住在网吧,一口就答应了。从此,甄意的工作时间由周六早8到周一早5。
好处就是学校宿舍便宜食堂也便宜,甄意只要一直继续兼职下去养活自己没问题。但坏处也名明显,连续两个通宵实在太困了所以每周一她都在课桌上趴着睡一天,已经被很多老师反应过,甚至被课上点名批评,甄意的成绩也开始有了退步。
为了弥补学习的时间,甄意只好放学后快速吃饭洗漱然后在寝室学习,但是熄灯时间是晚上9点,她才做完作业就熄灯了。没办法,只好打着手电筒学,刚开始室友没说什么,久而久之她就听到了一些话。
今天晚饭吃得有些多,回到寝室就晚了一些。她在寝室门口听到大家在抱怨她晚上开手电太亮了,闪得她们都睡不着觉,就算学习再好也不应该自己不睡还影响别人,听到这,甄意走了进去,大家看向她的眼神都有些心虚。
她明白,这是她的错,室友不该替她承受她打工带来的后果,看着大家脸上的表情,甄意愈发难受愧疚,“对不起大家,是我的错,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室友们没说话,都转头各自忙去了。
这天晚上,又到了快熄灯的时间。
甄意收拾了书本,钻进了床下的衣柜里,幸亏学校是上床下桌,也幸亏她衣服并不多,关好柜门,打着手电继续学。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敲了两下她的衣柜门。
她打开柜门,外面已然熄灯,女生们穿着睡衣有的还抱着玩偶站在她面前,只有手电筒微弱的光她无法看全她们的模样,但她能感受到温暖的善意:
“甄意,要不你还是出来学吧。值班老师已经走了,那柜子里多闷啊。”
甄意怔愣住然后眼眶开始发酸,她笑了笑:“谢谢你们,谢谢朱雨婷、王梦佳、李欣怡。你们快去睡吧,我在这可舒服了,以后你们要想躲避值班老师,我很推荐你们这个方法,这里像个封闭自习室特别容易专注。”
女孩们都笑了,但怕值班老师听到,都不敢笑得太大声。
甄意继续在柜子里学习,但这一次,她不再怕黑暗,也不再觉得孤单,嘴上悄悄扬起了笑容,拿起纸笔继续做起练习册。
之后的日子平静祥和,快到期末时,甚至一个寝室都躲在衣柜里学习,偶尔咧开个柜门缝,询问互相的进度,啊!你怎么学得这么快,随后迅速关上门奋起直追。
由于是重点高中,暑假先给大家放一个礼拜,随后所有人继续回学校上课。
网吧老板想让甄意这一周都在网吧工作,但甄意拒绝了,她想趁兼职外的时间,出去看看。
隔壁市有海,她想看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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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为数不多的行囊,甄意买了最便宜的火车票,到了湖全市。
盛夏的天气把大地照的像个火炉,正午时分,没什么人在外面受着火焰山的苦,只有甄意一个人坐在海边的枯树干上,手里拿着根冰棍,像极了小时候野孩子的样子。
阳光好强好刺眼,热得她没心情去思考别的只能想到‘热’这个字,她不认为自己在酷暑下暴晒是在受苦,反而觉得这样好自由,她跟大海一样,现下无人问津但波光粼粼得很自由。
“不就是没给你买吗!至于哭成这样?这大街上的人看你这么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后妈呢!”
甄意闻声回头,看到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正哭得热火朝天,一边用胳膊擦着眼泪一边还回头瞅瞅。
甄意顺着他望着的方向看过去,是小卖铺门口挂的卡通人物卡。
思绪仿佛瞬间被拉回到小学。
那时候她也跟小男孩一样喜欢卡通,但妈妈不给她买。周围的同学都有卡片,甚至还做游戏谁输了就输卡片。每次下课看到同学们都聚在一起玩,她都很难过。后来她去借同学的卡片,承诺赢了就还给她,可等到还卡片的时候同学却说连同赢到的卡片要一起还给她,如果不给,她就去告诉甄意妈妈甄意借别人东西不还。
她很怕妈妈对自己失望,不想妈妈觉得自己是个坏孩子,即使这根本错不在她。小小的她也根本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去争取,只是因为害怕,就放弃了所有。
看到女同学抢过她所有的卡片继续去玩,而自己又回到了两手空空只能眼巴巴看着他们的时候,仿佛之前的拥有只是一场梦。
现在的甄意不害怕了,她想可能是因为已经没有了害怕的理由,虽然这样想宽慰了自己,但总觉得心里堵堵的,上不来气。
“这下开心了吧,还哭不哭了?”
“不哭啦,谢谢妈妈。”
抬眼看,是刚刚那对母子,又折返回了小卖铺,小男孩的眼眶还红着但笑容更明亮,他一手拿着心爱的卡片,一手牵着妈妈的手,走路的姿势一点也不规矩像要走着走着跳起来。
没有预兆地,眼泪就这样掉了下来。
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她以为自己不再害怕就不再难过,可是痛苦的过去像是被烙刻在她心里,那些记忆永远存在,那些伤口永远鲜艳得不曾愈合,只是自己每次都装作看不见,装作自己很坚强,她看起来像是乐观得一直向前走,可是只有自己知道如果触碰这些伤口,她就会失去方向,再也找不到支撑她站起来的点。
她好想妈妈,想她真正的妈妈。她想被关注,被鼓励,被表扬,被批评,被赋予期待,她想被爱。
颤抖着手,甄意拿出手机,缓慢地按下电话号码,可却停留在拨号键上不敢按。
一阵海风吹过,吹散了热意,也吹散了怯懦。
“喂。”电话那边传来人声。
“爸,是我。”
一阵沉默,沉默到甄意感觉到了冷。
甄意攥紧了手机,开口打破了僵局:“我给你打电话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问问关于妈妈的事。”“我的亲妈。”
甄生听到内容松了一口气,又很不耐烦地道:“提她干嘛。”
“她在哪。”
“死了。”
“怎、怎么死的。”
“在戒毒所得了严重的抑郁症,自杀了几次,最后一次没看住她,死了。”
“她为什么吸毒?”
“不知道!一个早就该死的人,别问了!还有没有事,没事我挂了。”
甄意被这一轮又一轮的痛苦打击得缓不过神,听到甄生要挂电话才突然清醒过来:“等一下!等一下。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喜欢我吗?”
甄生听到这,重重地叹了口气,低声说:“如果不是因为怀了你,她可能早死在戒毒所里了,她是爱你的。”
甄意挂断了电话,那句‘她是爱你的’好像还在耳边环绕,她蜷在沙滩上笑着笑着骤然痛哭。
为什么?
为什么每次她觉得光明的日子离自己不远了,现实就狠狠地敲碎她的梦?
为什么她从来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可她却要承受如此多的折磨?
为什么爱她还要让她从小认别人为母受尽了冷漠对待,为什么爱她还要抛弃她?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抛弃她?
每次受过伤,她都自己舔舐伤口,鼓励自己继续站起来向前走,她好像在积攒不幸,以为攒够了就会只剩下幸运,让她能够喘口气有继续生活下去的信心,可是现在,她好像再也站不起来了,她好累。
再次抬头看向大海,它在翻滚,它在挣扎,它囿于这一方天地,只能活动在涨潮退潮的界限内,它不自由。
甄意缓缓起身,走向了大海,走向了属于她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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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无法改变,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得苦果。就像甄意,她的病从一开始就被写进了基因,无论她如何挣扎自救,她看见的光永远只是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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