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沈医官的理解力和说服力

稍可庆幸的是,经过和小少爷林瑞章的这番姐弟互动,她在顾妈妈的默许下,让春莺儿讨来钥匙解开脚镣,可以活动活动了,林佳尽量表现得安分从容,不紧不慢,以换取他们的信任。

顾妈妈临走时,貌似关切地问询了她的病情,“姑娘从小身子就弱,这次大夫说你失了魂魄,光是汤药恐不济事。你修行随身的几部佛经从寺院拿来了,不拘早晚诵读一二,积累功德,好得就快。”

林佳一阵头大,老天,怎么她跟林瑞章一样,也有功课啊?还真的要敲木鱼念经啊?

这还没完,跟着佛经一块儿送来的,有厚厚一叠抄经纸,“这是姑娘没抄完的经。下个月要送呈宫里,给太后生辰祈福的……”

第二天早上林瑞章就来了,林佳还在埋头赶抄。林瑞章凑过去,不可置信:“阿姐,你的字怎么变这么丑了!”还没他这个小毛头学生写得好看呢!

林佳很不好意思,她从没写过这么多毛笔字,小时候也没练过,与原“林三小姐”秀若兰花的笔迹一对照,判若两人。

“手有些抖,握不好笔了。”林佳搪塞着,她露出手腕处手镣磨出的青痕,“你看,给链子拉伤了。”

“你的手指要这样,这样……”林瑞章伸开手臂,手腕轻贴纸上,给她做示范,“拇指按,食指勾,中指抵,无名小指垫后头!”

林佳给逗得喜笑颜开:“嗯嗯,小先生!你这有模有样,以后长大了不得是个书法家呀!”

林瑞章大是得意,“容二哥哥也夸我,他教了我好些窍门呢!”

容二——林佳心里一激灵,看看左近无人,压低了声音悄悄道,“怪不得,你跟他都学了哪些招,……容晋……常来教你吗?”

“……不怎么来我们家了,我有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

“不来了,为啥?”

“阿姐你和容二哥哥以前常一起玩,后来你进宫了,他好像,出远门了。你都不记得啦?”

“是啊,我现在就记得你喽。”林佳笑道,“多听你说说这些,我大概能找回一点记忆。”正想诱导这小男孩说出更多有关容晋的事情,一抬眼,不知何时王嬷嬷已站在窗外,“姑娘,该吃药了。”

托盘里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两碟精致小点心,一青瓷小罐儿。“老奴预备了蜜水,用过药喝下去,喉咙就不难受了。”

林佳瞥了眼放在矮几上的药,不想跟这老婆子说话,王嬷嬷却没有半分马上离开的意思,看来她不亲眼看着林佳喝下去,是不会走的。

一横心一闭眼,林佳愣是几大口完了事,这药,不给它毒死也要给它苦死。

过了半个钟头的样子,老婆子又来了。林佳强忍住不悦,淡淡道:“嬷嬷又有何事?”

“大夫过来了,姑娘且移坐到纱障里。”

“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林佳烦躁起来,“医生来问诊,连患者面也见不着,能看出什么道道?”

“姑娘,这是大家子的规矩。您是奉旨修行的宫眷,金尊玉贵,身份礼数大了去了,可不敢怠慢的。这还是庄子远,御医一时不得来,才让外头的老医官上门。姑娘可别叫人看笑话。”

林佳翻了个白眼,林瑞章包着一嘴的糕点渣,嘟囔道:“我看病也不用躲在帐子里啊?阿姐都这么大了!”

“小祖宗,你别添乱了!姑娘小姐跟你们男子汉不一样,要珍重内秀,把自己包裹好,不能随随便便。”

跟这老婆子争这无谓的口舌实属白耗能量,林佳皱着眉,坐倒纱帐后的矮榻上,隔着柔光绢纱,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进来,躬身行礼:“下官圣济坊一等医官沈愈之,见过贵人。”

“不必多礼,您请坐。”林佳从没碰到过这么客气的医生,上门问诊还先向她行大礼,忙凭感觉谦让两句。

“姑娘切莫多言,让老奴来。”王嬷嬷道,接着她向医官陈述道:“我家姑娘前几日受了惊吓,落下个失魂的症候,家人对面也认不得了,且常常说些不着边的胡话,烦请先生仔细瞧瞧。”

老太婆把她说得跟精神病一样。

“这般说来,从前旧事也一并忘却了。”沈医官不疾不徐,声音沉厚清晰,显得低调而权威。

“可不是嘛!”老婆子拍了下手掌,“上回刘太医说失魂久了,怕是要失智,人要废了。”

“危言耸听!”林佳气笑了,“你少给我灌两碗乱七八糟的汤药,我还不至于那么快废掉。”

“姑娘你说的什么话!”王嬷嬷没想到林佳突然发作,“先生你看你看,可不是又发病了!”

“我说的正常话呀!你不能因为你听不懂就断定别人说胡话!”林佳愤然道,“说什么望闻问切,这可倒好,脸也遮着,话也不能说,只给你一个人叭叭,我问你,是你看病还是我看病?来来,干脆让医生给你号脉得了,老子不看了!”说着便站起身来。

外面林瑞章小眼都睁圆了,旁边的顾妈妈一时也看呆了:“姑娘,不可……”

王嬷嬷正待再说,沈医官扬手轻按,示意她噤声,“老人家且慢,贵人是受了什么刺激,过于激动,诊脉也难准确,你不妨到外间略候片刻,留这位妈妈在此,让贵人情绪平复安定了,由下官再试一试,可使得?”

王嬷嬷有些迟疑,闹成这样的僵局,她也始料未及,这林三小姐骄纵性气,府上无人不知,在宫里也没收敛多少,若执意拒诊,事体闹大了,她也落不到好。沈医官虽非太医,但在两京显贵圈子里颇有名望,看上去是个见过大世面能镇住场子的人,“劳烦先生了。”她领着林瑞章退到了外间,留顾妈妈在场陪侍。

室内骤然安静下来,隔着朦胧的纱障,林佳能看到那模糊的身影并未立刻动作,似乎在仔细倾听和观察。

“姑娘不必忧急。医者父母心,无论贵贱,下官眼中皆是病患。方才嬷嬷所言,姑娘是惊悸失魂,忘却前尘?如今心中可有不适?”沈医官舒缓诚恳的声音,让她应激而紧绷的神经松弛了几分。

“我挺好的,您信吗?”林佳尽量让自己平静一些,“我知道你不信,他们也不信,非要把我关在这。”

“下官之前也曾治疗过几例离魂症,但姑娘的情形,下官不能妄下诊断。他们说,姑娘有时会说一些让人无法明白的离奇言语,可否让下官听闻一二,或可由此寻到一些根由。”

林佳不觉笑了,“如果我说,我来自和这里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我跟这里所有的人一点关系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想有,你会不会觉得我是疯了?”

沙障那头沉默了,林佳略感失落,“是不是吓到你了,医生?”

“完全不同的世界,这倒有趣,姑娘请说下去。”

“人可以乘上铁鸟,在天上飞,跨越大海,可以坐上铁龙一样的长车,从大邺到洛城,只要一个时辰,我们不必见面,隔着几千里,可以即时传音,互传画面……还有,女孩子可以大大方方出门旅行,没人要求她们遮头遮脸,畏畏缩缩,她们可以和男子一起参加各种考试,就是你们说的科举,她们可以上大学,你们这叫太学府对吧?她们也可以做官、经商、务工务农,做一家之主……”林佳一口气演讲似的扯了一大篇,她本意是想试探这个时代、这个环境的真实边界,可一不小心,好像试探变成了挑衅,玩脱线了。

沙障一侧,沈医官毫无阻遏地接住了她的话头,“三千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如姑娘所说的“铁鸟飞空”“瞬息传讯”“朝发苍梧,夕至县圃”,上古方士、墨家巨子多有记载和探究,谶纬古籍也不乏对未来时事的预测,道法通玄,不可尽述。姑娘经历过的那个世界,下官以为,未必不是真实存在的。”

林佳精神一振,他竟然听进去了!至少,他不像其他人一样,一上来就把她定义为“疯子”。

“姑娘可曾想过,您现下所在这个世界,也可能是真实不虚的呢?”沈医官平静道来,反把林佳问住了,她甚至可以想象到,他口角含着一缕微笑。

“蝶梦庄周,庄周梦蝶,姑娘如此聪慧,当能解悟:此世界彼世界,因你而存在,也因你而消失,孰真孰幻,不必拘泥一端。”

这沈医官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预料。没有惊疑,没有否定也没有迎合,更没有急于下判断,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超然的包容与探讨。

“那先生……是信我还是不信?”

“贵人请安坐。信与不信,并非关键。”沈愈之打得一手好太极,“关键在于姑娘自身。您此刻的感知,您心中的疑惑、惊惶、乃至对这个世界的疏离,都是真切存在的。下官身为医者,职责便是体察病患之苦,而非轻易评判其言说之虚实。姑娘所述种种,无论源自何处,皆是您此刻心绪的映照。”

他微微前倾,隔着纱障,那模糊的身影似乎更专注了些:“至于姑娘所说的‘另一个世界’,它既已存在于心中,便是您的一部分。不妨……先将其当作一段奇异的经历,暂时搁置一旁。”

暂时搁置……林佳在心里默念。这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路。像个真正的精神病人一样去对抗,只会招来更多的禁锢和限制;而完全否认自己来自何处,她又做不到。沈愈之的建议,像在激流中给她抛来了一块浮木——先别管源头在哪,先想办法稳住,别沉下去。

“我观姑娘言辞虽时有激切,却不失条理,声气虽显肝火亢盛,但尚不扰阴阳,看来心智根基没有大损。此乃万幸。”

林佳心道,我本来就没有毛病嘛!

“但若——”沈医官话锋一转:“一味纠结于执念,心神不安,忧思过重,长此以往,精气元神终将耗竭,难以支撑,那就真麻烦了。”

“那先生认为,我该怎么做?”

“莫再强求自己‘记起’什么,也莫强求自己立刻‘相信’什么”,如常饮食,如常起居,一切境界当来则来,该去则去,待心神稍安,再徐徐图之,或可寻得与当下世界相处之道,自然守得云开见月明,困境迎刃而解。

林佳一时无言,这沈医官循循善诱,让她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被理解被认可的舒畅,可又未尝不像一种更高明的安抚,一种精神上的暂时麻醉。

“如姑娘所言,医家讲求‘望、闻、问、切’四字合一。方才闻声息、问情由,皆已详察。唯有这‘切脉’一途,能探知五脏六腑之气血盈亏,乃是辨证之关键,用药之基石。若缺失此环,便如盲人摸象,恐难精准,若药石误投,反伤了贵人玉体,便是下官万死之罪了。下官斗胆,请姑娘伸出手腕,置于脉枕之上。容下官为您请脉,以求万全。”

纱帐下方有特意留出的小口,林佳伸出手腕,沈医官早将自备的迎枕为她垫上。

外面传来王嬷嬷刻意的、带着催促意味的咳嗽声,林佳道:“老婆子成天猴急,像赶着干无数大事!”

沈愈之走后,林瑞章不知跑哪儿疯玩去了,屋内再无别人,林佳随手整理他的课业书本,觉出袖间有个纸片样的东西,掏出来,是一个折好的方胜儿,一面涂着一个小小的“佳”字,林佳只当是林瑞章折叠的玩意儿,表面微有硬凸,不知包着什么,一股异香透出,林佳拆开来,却是一张练字的小花笺,上面簪花小楷几个字“法华秀盼晤”,那字迹甚是秀雅端丽,林瑞章写不出。纸心里一粒朱红欲滴的果实,绿豆大小。

这是从哪儿来的?

林瑞章回来,林佳准备问问他,那纸上字迹像被水洇化了一样,只剩了几圈淡淡的渍痕。林佳寻思,没沾水洒水啊,怎么糊成这样了。把小红硬果子给林瑞章看,他也认不得。

“这啥呀?闻着怪好闻的,能吃吗?”林瑞章小鼻子嗅了嗅,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那红果子。

“别瞎动!”林佳赶紧把果子攥回手心,避开了他的爪子,“不知道是什么就敢吃,小心毒死你!”她嘴上凶着,心里却更疑窦丛生。

林润章问果子从哪儿来的,林佳推说是鸟儿叼落窗台自己捡的,“留着自己玩玩。你可别往外说啊,妈妈嬷嬷们都爱管闲事,啰嗦得很。”

那花笺上的字迹,一看就是女子手笔……会是谁?

“法华秀……秀……是名字?约我见面?”她心口突地一跳。在这陌生又压抑的环境里,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一丝隐秘香气的讯息,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小石子,在她心头漾开一圈涟漪。是谁?想告诉她什么?为什么用这种方式?字迹偏偏又消失了,只留下这颗诡异的红果……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