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洪水

大暴雨中的奔跑异常艰难,比走路快不了多少,一路上看不到人。

庄子西角地势本来就低洼,又靠着一面斜坡,那间孤零零的旧柴房浸泡在泥水中,积水已经漫过脚踝,大雨从掀起一角的屋顶疯狂灌注,更可怕的是,沿着山坡而下的黄泥水裹挟着碎石断枝,形成数道小型泥流,不断冲击着柴房的土坯墙和支撑的木柱。

柴房的门紧闭着,一把粗大的铁锁挂在上面。林佳扒开一道窄缝往里瞧,看到大半个一动不动的身躯,两条腿下一汪泥水。

林佳奋力拍门:“快醒醒!快起来!”

那个身体毫无反应。林佳心里一沉,这少年昨晚就伤得快不行了,是不是死了?

凭自己一点力气,是撞不开门的,一片泥泞雨幕中,找不到什么能用的工具。她四顾张望,大喊着:“救命啊!快来救人啊!来人啊!”

可这偏僻的地方,连个路过的猫狗都没有。

不远的山谷又爆发出沉闷的巨响,连同山体都在震颤,林佳更清楚地听到了山洪咆哮的轰鸣,这里不能再呆了!

一朵黄色的油纸伞!她跑向那个撑着油纸伞的方向,“喂!你停下啊!”

撑伞的人本来是疾走于稍远的另一条道上,听到林佳的呼喊,一下子举高伞,折转方向朝她奔来。

“佳儿!”“啊?”

这是个年轻的庄丁,眉目俊秀,神色中抑制不住的惊喜激动。他突如其来的熟稔让林佳一愣,但她来不及多想,一指柴房:“那边!里面有个人,房子要塌了!”

年轻人会意,二人到门边,他二话不说,抡起手中的实木伞柄,戳击砸打门锁,不管用,他又肩膀撞,抬脚猛踹,林佳目光落在几步开外的棚子下,那儿竖立着一个大圆木墩,劈柴的墩子!她想到什么,跑过去,柴房一侧堆积枯枝的墙上,挂着一把断了柄的斧头!

砰!砰!劈门栓、劈锁鼻!那斧头原本已经生锈卷刃,林佳叫道:“把斧头转过来用斧锤!对,砸它!”年轻人依言,雨水和着木屑飞溅,门锁断开,门开了!

少年蜷缩在湿透的柴草上,双目紧闭,年轻人拉拽不动,干脆俯身发力,将少年整个打横抱起,就在他踉跄着迈出门槛的那一刻——

“轰隆隆——咔啦啦!”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山坡上方炸开!仿佛整座山都活了过来,“山洪下来了!快跑!”林佳一把扶住抱着少年、脚步不稳的年轻人,“这边!往这边!”林佳几乎是拖着他在泥泞中跋涉,向柴房斜侧方、地势稍高些的坡地冲去。

浑浊的泥浆瀑流像一条暴起现身的巨蟒,滚滚而下,瞬间吞没了摇摇欲坠的柴房,吞没了他们刚才停留的地方,将那片低洼地彻底变成翻涌的泥海,毁灭性的泥石流带起强劲的冲击波,夹杂着碎石泥点,追逐着他们的后背。

年轻人越走越慢,他实在跑不动了。好在他们暂时脱离了泥石流的直接冲击路径。

管家张成带了一帮人手从谷仓转来,看见全身滚满了泥浆的他们,惊得张大了嘴。

“张管家!”林佳喊着,他来得太及时了!“快来救救我们!”

众人扶助,把他们领到高处坚实地带的廊檐下。还没等张成问询,这个泥人似的林三小姐急急道:“庄子上还有哪些地方遭了山洪?排水沟渠在哪儿?附近有什么河流?”

管家张成被她连珠炮似的追问惊得一愣,但很快意识到事态紧急:“回姑娘,庄子西边靠后山这片地势最低,南边牲口棚也淹了半截。庄里主道旁的明沟早灌满了,水都漫到路上!至于河流……”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透着忧虑,“庄子东南面,绕过后山崖壁,就是青溪河!平时水流平缓……”

他话音未落,一个浑身湿透的庄丁连滚带爬地从雨幕中冲过来,他脸色煞白,指着东南方向,声音都劈了叉:“不好了!青溪河!全是黄泥浆子,涨得飞快!他们说下游有地方垮了!”

“什么?!”张成倒吸一口凉气。

“庄子最高处在哪里?”

“祠堂在庄子最北边,建在石台基上,是最高处!”

“张管家,咱们全庄子的人都要尽快撤往安全地带——小少爷和顾妈还在庄子里吗?”

张成答应着,心里尚在疑惑,但接下来这位深闺小姐已经以当仁不让的姿态和他进入应对洪灾的规划:庄子里可有过水患的旧例?祖辈们传下的话里,以往若遇上山洪,除了祠堂,还有哪处地方是绝对淹不到的?”

“庄子附近,可有地势高亢、开阔的台地或山坡?最好是远离河道、山壁的,以免遭泥石流或滚石之危。”

“平日里山溪从哪走?暴雨时,雨水通常往哪个方向汇流?哪里是泄洪的通道?”

……

张成被林佳一连串急迫且切中要害的问题问得心神剧震。他压下心中的惊骇与疑惑,立刻回答:

“回小姐!老辈人传过,五十年前一场大水,只有南边的 ‘望石台’ 没淹着!那是一大片石头平台,离庄子有半里路长坡!”

“庄子里最坚固的是主宅的后楼,地基是青石垒的,墙厚三尺!那边粮仓也是砖砌!”

“……雨水通常从后山下来,汇到庄西那条主明沟里,往常都是往东南流,穿过菜地排进青溪河!可现在……现在水全是倒灌回来的啊!”

“轰——哗啦——!”

一声远比之前泥石流吞没柴房更为沉闷、更为磅礴的巨响,如同天崩地裂,猛地从东南方向遥远的山谷间炸开!脚下的地面颤抖了一下,连廊檐瓦片上的积水都簌簌震落。那声音裹挟着万钧之力,排山倒海,瞬间压过了狂暴的雨声!

林佳道,“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祠堂,近,但高度未知;二是望石台,远,要爬山,高度比祠堂更能避开洪水。我们必须立刻选一个!”

张管家脸色惨白,但多年管事的决断力还在:“去望石台!祠堂的石台基只比庄里地面高五六尺!”

“张管家,咱们得组织人撤离!您先给我两个人!要熟悉路的!”

“小姐?!您要做什么?”

“我们去上游看一眼!”林佳语出惊人。

“万万不可!太危险了!”张成魂飞魄散。

“不是去河边!”林佳飞快地解释,“去找能看见青溪河转弯口的的高地!我需要知道洪峰到底有多高,速度有多快!我们必须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如果洪水太大,望石台的路也可能被切断!”

张成急得跺脚:“小姐!这风大雨急的,路都看不清,万一……”

“没有万一!”林佳打断他,“给我两个最熟悉地形、跑得最快的人!我们不是去河边,是找制高点,看一眼就回!这能救整个庄子的人!”

她又看向抱着少年的年轻人:“你跟着大部队,互相照应,能撑住!”

张成对着身边两个精壮的汉子吼道:“王虎!赵栓!你们两个,豁出命也要护着小姐周全!听小姐吩咐,快去快回!就上庄子东头那个老鹰嘴石崖,那里能看到青溪河的大弯!”

王虎和赵栓齐声应道:“是!”两人都是常年跑山的庄户,身形矫健,王虎在前带路,赵栓紧随林佳身侧护持,三人顶着雨幕,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庄子东面那片地势更高的山崖奔去。

终于一块巨大、形如鹰喙的灰黑色岩石突兀地耸立在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上方,这就是老鹰嘴石崖。崖壁陡峭,但侧面有一条狭窄、湿滑的天然石阶可以攀爬上去。

三人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老鹰嘴顶部时,居高临下,视野骤然开阔。尽管暴雨如注,能见度极低,但下方那条蜿蜒的青溪河,此刻却以一种触目惊心的方式昭示着它的存在。

“老天爷……” 王虎的声音带着颤抖,脸色惨白如纸。河水裹挟着山洪带来的巨量泥沙、折断的树木、甚至隐隐可见的屋顶残骸,水位之高,远超想象,平日里离河岸有相当距离的柳树林,此刻树冠竟有一半泡在浑浊的泥水里,随着浪涛剧烈摇晃!

巨大的浪头一浪高过一浪,拍击两岸,倾盆大雨中,洪水的轰鸣占据了脑腔。

而让林佳心胆俱裂的是洪峰推进的速度!极目青溪河上游更远处,靠近一处狭窄河湾的地方,浑浊的水面上,似乎有什么巨大的、黑色的东西在涌动、堆积……

最坏的情况正在发生!如果上游山体滑坡或泥石流堵塞河道,形成堰塞湖,一旦溃决……

“你们看!”她指给他们望去,“现在的情况比我们想的还要糟。洪峰本身已经足够危险,而上游的堆积物一旦冲下来,到时候不仅望石台的路会被切断,整个庄子都可能被彻底淹没!”

王虎和赵栓不敢相信。

突然,她的目光落在脚下! 老鹰嘴石崖! 这块巨大的岩石独立高耸,顶部相对平坦,上百人勉强挤下应该够。最关键的是,它是基岩!是这片区域绝对的制高点,远比任何人造建筑的基础都要稳固!

“这里!”林佳指着脚下,“这里才是现在最安全的地方!基岩高地!洪水绝对冲不垮!” 王虎和赵栓都愣住了,看着这片光秃秃的、毫无遮蔽的石头山顶。

三人快速下山,张成听了林佳的口述,眉头拧成一团。他又想保人,又想保粮保牲口,一时犯了难。

“张管家,我测算了下,按照这个水位和速度,上游的洪水会先淹没庄子通往望石台的那条低洼山坳!那条路会被切断!快的话,大概两三个时辰。我们还得找备用的避险区!您看老鹰嘴石崖怎么样?我看过,地基是岩石,地势高且平坦,背后无滑坡风险,是理想的避难区。” 林佳面前摊开着几张收集来的地图,她在上面标着记号。

张成否决:“不行不行,那上面无遮无挡,风刮得跟鬼哭似的,能把人冻僵。” 张成的表兄,一个过来帮忙的猎户老杨忽然插嘴道:“其实,从那后头再往上爬一小段,有个‘小悬空寺’,庙是不大,就十来间禅房,但也是建在一块大山岩上的,背风!有屋顶有墙!老和尚圆寂后香火不如以前了,但庙还在!”

犹如黑暗中划亮了一根火柴! 林佳忙问:“那寺庙地基怎么样?比这里如何?”

“也是石头基!稳当着呢!”老猎户肯定地说,“比老鹰嘴还高出一大截,就是路更陡点,平时没啥人去。但肯定比那石头顶子暖和、遮雨!”

张成眉头紧皱:“老表,那石头栈道年久失修,又陡又滑,脚力弱的上不去。”

林佳道:“生死关头,上不去也得咬牙上啊,比给洪水困住强!”

老杨道:“我昨天从山上下来,看见獐子野兔发疯似的往更高的山梁上跑,这么大个的山老鼠成群结队出窝乱窜,这大雨下得,跟我爷爷说他小时那场大水的情形倒是有几分像。”

“我们现在还有时间转移,洪峰下来,想走也走也不了了!”林佳和张成商定,由老杨和两个庄丁带领老弱妇孺,各自背上干粮细软先行去往小悬空寺。

“张叔,老鹰岩上要派个人看水情放哨,上游的河湾,洪水一旦下来,会在那里形成明显的白色水头。看到水头,再到洪水冲到这里,大概有……一炷香的功夫。这就是我们救命的时间!”

张成心领神会,他知道庄子里谁最适合。王五和李老二都曾做过河工,修过黄河堤,他们认得水势,胆子大,腿脚也利索! 张成立马分派,给他们带上蓑衣、铜锣和最大的牛角号,再派个半大小子给他们送饭,保证哨上不停人。

“号角一响,天地最大。不管你在做什么,是扛着沙袋还是守着粮仓,立刻扔掉所有东西,头也不回地往山上寺院跑!”林佳当着所有人,宣布这条铁律。

留下来的青壮年,在林佳和张成的调度下,利用原有的排水通道,疏浚抢挖引流的沟渠,并在主粮仓外筑起临时堤坝,庄子上有旧年筑垒留下的土囊、蒲包、沙袋等,正好派上用场。

“这样不行!水流会从这里钻进去!把最下面这层袋子往里收,像砌墙一样要错缝咬合!”看到家丁们垒的沙袋墙方向略有偏差,可能会被水流掏空地基,林佳忍不住动手示范。

“小姐!不好了!分洪渠挖到一半遇到大石头,挖不动了!”

“绕过它!宽度不够就用深度补!立刻加派人手!”

整整一天,林佳从庄子这头跑到那头,紧绷的神经让她高度亢奋,黄昏时分,雨小了一点。她和庄丁们一起吃饭,大家都是一身泥水,疲惫不堪。“快喝点水,你嗓子都哑了。”一个皮水囊递过来,林佳一看,是那个和自己一起救出少年的青年人。

他怔怔地看着她喝了几口,那温柔关切的眼神让林佳有些不自在。“佳儿……”他低低呼唤她名字,欲言又止,林佳心中一动,难道他和原身的“林三小姐”熟识吗?

“回头我们再聊。那个咱们救下来的小孩,送到寺院里了吧?”

“我一个人弄不动他,还要干活,暂且把他放在粮仓那里。”

“这样,我再找一个人,你们一起把他抬上去,哪怕用门板也行。他留在这必死无疑。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拜托了!”

青年还想说什么,终究只是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

林佳看着他消失在暮色里的身影,心中那一丝异样的感觉萦绕不去,但现在不是探究的时候——老鹰岩上依旧什么讯息也没有传来,锣声和号角声像是不会吹响一样,黑夜就要来临,王五他们能在茫茫黑暗中抓住那一线生死攸关的信号吗?

疏浚的沟渠是否通畅?沙袋墙是否足够牢固?照明的火把和桐油还够不够?万万不能在天黑前断了亮光!

夜色如浓墨一般,短暂的喘息后,雨势又反扑而来,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大部分劳力都已被轮换去寺院休息,只剩了少数人在留守加固,庄子里的松明桐油火把艰难地燃烧着,火光跳跃在一张张累极而没有表情的脸上。

“小姐,你赶紧上去,这里老奴来盯着。”张成过来催促。

急促的一连串铜锣声打破了雨幕交织的嘈杂,这是上游水面异常上涨的讯号,混合着滚滚的雷声,大难临头,好些人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快跑啊!”铜锣声哐哐哐哐,遥远的山谷里,一种山崩地裂的巨大能量传导而来,与此同时,“呜嗷嗷——”凄厉的号角声划过夜空,那已经不是警报,而是丧钟!洪峰比想象中来得还要快,还要猛,还要疯狂!

脚下的大地在颤抖,逃命的路,才是生死时速。

山路又湿又滑,照明的只有几把松明火把和防风灯笼,人们拼命往上爬,跌倒了也不觉得痛,谁也不敢回头看,咆哮的水势就在身下,一道道撕裂的闪电仿佛随时能带上一面巨浪将人吞噬。

林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来的,她只知道自己终于扑进了寺院的山门,被一双臂膀接过去,整个人差点虚脱。接住她的,正是那个青年。他满脸泥浆,却掩不住俊秀温润,扶着林佳的手臂异常笃定。“没事了,到了,到了……”他急促地安抚着,声音里也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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