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没有亲兄弟姐妹,来满月宴的大多是表亲和一些朋友。宴席上熟人凑一起热火朝天地唠嗑,不熟也在推杯换盏中彼此熟悉。江靖也和不认识的男男女女搭上了话,酒杯空了又满,热气上头。
酒精于他而言是很熟悉的事物了,但是场合却并不熟悉。这里温暖、温馨、热闹,和他以往独自买醉的情形并不相同,一个人喝酒只觉得寒冷。不过心里却都是空寂的。
“我透透气。”江靖对同桌的几位刚认识的朋友说了一句,便拿过围巾随便围上就来到了院子里。
关上门,火热的氛围便被隔绝在了室内,江靖过速的心跳在寒风中逐渐冷静了下来。
他明白这种悸动是什么。
是渴望,对和谐生活的渴望,也是对逃离孤独的渴望。
江靖蹲在墙角,额头抵住冰冷的墙壁。
郑家亲戚很多,大家都很热情好客,孩子也多,教养得很好都很懂事,都是讨喜的小家伙。江靖没见过乖巧的小孩,同小区的熊孩子倒是见过不少。身边的大人要么就是同他父母一般的,要么就是带着目的找上他的……无论哪种都是江靖不擅长应付的。
他实在想不出来,什么情况下可以让毫不相干甚至未来没有交集的一群人凑到一起喝酒吃饭,不带目的也不存坏心思的。
他也实在想不出来,什么情况下可以坦然坐在中间,和不熟悉的人谈笑风生,聊着没有交集的日后。
这好像不奇怪,潜意识里江靖承认有这种社交模式的存在,只是这种情况向来被他排除在自己的生活之外。
尤其是,体会之后,更觉得寂寞。
“呼……”江靖呼出一口热气,轻轻撞了撞墙,头脑似乎清醒了一些。
“别撞坏了。”郑予时的声音在自己身边响起。
江靖砖头,身边蹲下来一道身影,并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郑予时身上清清爽爽的,没有酒气。
江靖想了想,他要开车,所以没喝酒。
“怎么,醉了?”
“没有。”
他说过,他酒量挺好的,不容易醉。
“那你怎样会醉?”
“混的喝多了就会。”江靖有问必答。
郑予时的怀抱太过温暖,他有些贪婪地朝他身边歪了歪头。
“真的没醉吗?”郑予时低头,额前碎发抚过江靖脸颊。他的手轻轻扣住江靖的下巴,左右晃了晃,又在脸颊处捏捏。
江靖任由摆布,脑子晕晕的但是意识却很清醒。
“你把我当那两个小家伙玩呢?”
郑予时这个动作和他揉捏小孩子的脸的动作一模一样。
江靖扯住他的手:“我没事,就是透透气,里面有点闷。”
出来晃晃确实好很多,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被赶走得一干二净,心中那种微微酸涩的感觉也淡化了不少。
郑予时收回了手,顺手薅了一把江靖的头发。
“你想喝醉吗?”
想吗?江靖不知道,他在今天之前,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上一次喝醉似乎是很久远的记忆,但是现在并没有希望酒精麻痹自己的想法。
“不知道。”
还是不知道,喝与不喝都行。
“别醉,你体质太差。”郑予时说。
江靖轻轻锤了他的胸口一下:“哪儿有你这样说话说一半……我以为你要劝我喝酒。”
“是来劝你不要喝酒。”
江靖长舒一口气,缩着的脖子被钻进来的冷风偷袭,气到一半被迫又吸了一口。
“再过半小时就差不多结束了,进屋吧,这里很凉。”
江靖却摇了摇头。
“可以让我上车吗?”
郑予时与江靖对视,几秒后他道:“等我一分钟。”
一分钟后,郑予时拿着江靖的外套又走了出来。他拉起江靖,把车子启动。
“我们先走。”
“郑超远呢?”
“他要和他朋友耍,说今晚不回家。”
“倒也符合他的个性。”江靖点点头。
郑超远很喜欢热闹的场合,也喜欢攒局,有朋友在更是能玩很久。
江靖坐上了副驾驶,郑予时关好门迟迟未动。
江靖盯着前面的路灯,突然眼前一暗,郑予时凑了上来,两人几乎鼻尖相触。
“唰——”
安全带将自己的身体锢住,郑予时这才起步。
“没醉也迷糊了吧?”
“可能吧。”
江靖摸摸鼻尖,似乎隔着距离,却又好像轻轻和自己贴了贴一样。
好奇怪。
夜间行驶,一路无言,江靖半路犯困甚至闭眼睡着了。郑予时在家门口把他轻轻拍醒,江靖迷迷糊糊地跟着郑予时进了屋子,又迷迷糊糊地泡了个短暂的脚,然后钻进了被窝里睡得很香。
郑予时站在江靖房间里,卧室的灯亮晃晃的,床上的人却睡得死死的。
他看了很久,久到江靖的呼吸逐渐缓慢平稳,这才轻轻关上了灯和门,离开了此处。
也许是酒精的缘故,今夜江靖没有做梦,第二天睡到了下午三点。
他胃里有些不太舒服,起来发现床头柜有保温杯和胃药,看过说明书后就吃了下去。
郑予时正在院子里往栏杆外的鸡舍里撒谷子,鸡鸭鹅在下面笃笃笃,吃饱了也会去抢其他家畜口下的食物。
江靖伸过懒腰,接了杯热水暖胃,然后下楼准备去找点吃的。
“醒了?”
“醒了。”
“稍等。”郑予时把手上的东西放下,往厨房里走,“温了一点粥,你先垫垫。今天晚上炖汤。”
“好。”江靖喝了粥,胃里舒服多了,但是头却晕晕的,眼前发黑,感觉很压抑。
不过这个点只见郑予时没看见郑超远,属实有点奇怪。
江靖拿出手机,看见郑超远给他发了消息。
超远:嘿嘿,我在街上买点鞭炮饮料,你猜我碰见谁了。
超远:【照片】
超远:还认识不?
江靖点开照片,放大了脸。那是一个女人,于他而言有些陌生,但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
江靖:她是谁?
超远:两年前在学院里跟你告白被你拒绝的那个,闹得很大。
江靖:啊,抱歉,我不记得了。
超远:是许安然,人见着我上来就问我你有没有谈恋爱,你放心,我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没说。
江靖印象里似乎确实存在过一个高调告白的场景,但那是在自己第二次出车祸之前发生的事,有些模糊不清。不过之前郑超远好像和他提过一嘴,自己曾在实验楼一栋下拒绝了一个女生。
那个女生铺了满地的玫瑰花,江靖只担忧地说了一句:“同学,要我帮你一起清理吗?”
给人姑娘整破防了。
然后她把江靖扑倒在玫瑰花里,一旁的蜡烛点燃了江靖的课本。
虽然火势不大,许安然看见火光立刻又起身去灭火。不过她的告白已经注定了失败,最后愣是一个人收拾了残局,还把江靖赶跑了。
表白墙上把这件事当成了乐子谈论,女生有几天避着人群走,江靖不爱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平常也没有注意旁人投来的奇怪视线。
似乎有不好的言论要生成且传播,但是被遏制住了。
因为江靖他出了车祸。
江靖:我不认识她,我以前也不认识她。
超远:你为什么不谈恋爱?
江靖只觉得烦心,恋爱什么的都很烦心,表白也很烦心,社交也很烦心。
江靖:因为没有遇上喜欢的,我不想恋爱不想结婚不想有小孩不想让我的对象来适应我的父母。
超远:小孩不可爱吗?盈盈圆圆多可爱,你昨天不是也很喜欢吗?
江靖直接把手机丢出去了,屏幕十分脆弱,接触地面的一瞬间直接四分五裂了。
“你怎么了。”
江靖痛苦地蹲下来使劲锤着自己的头。
小孩多可爱,对,是别人家的可爱,不是他们江家的,在他们家出生的孩子只会像自己一样被控制被掌握,连产生一丝叛逆的想法都仿佛自己犯下了滔天罪恶。
恋爱多幸福,对,是别人的恋爱幸福,别人可以肆无忌惮得到家里人的关心和肯定,而他做什么都要被审视和被安排。
如果是他自己做的选择,那就永远不会有被正视与肯定的一天。
幸福的家庭关系是什么样的?他好像不是很清楚,但至少应该是,亲人凑在一起,笑着度过的吧?就像郑予时郑超远那样,像郑爷爷郑奶奶那样,像郑悠然和周叔叔那样,像盈盈和圆圆家里那样,但绝对不是江靖他们家这样。
江靖不会爱人,没有人教过他如何去爱人。
他想起来了,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不想回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去见父母。
因为他害怕至亲的冷漠,如打量物件打量价值一般无情冷漠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从未活着。
他,江靖,只是一张社交名片,是江远和苏年“引以为傲”的G大高材生、Y国海归的好儿子,是放在各种场合需要去应付各种人视线的“江家小公子”,是不被允许私自抉择人生大事完全受他俩掌控的完美艺术品。
他的人生,没有瑕疵。
甚至连车祸都被包装成了雕刻在他身上极致美丽的一笔经历。
失忆的痛苦,想要找回来的渴望和发现找不回来的绝望,只有江靖本人知道。
他的人生,没有瑕疵。
但在他自己选择创业和对父母说“不”的那一刻起,就被认为出现了“瑕疵”。
“江靖!抬头,看着我!”郑予时双手紧紧抓住江靖的肩,但是对方只顾着蜷缩,对外界毫无反应。
“我数三个数,如果你不看我,我就要动手了。”
“三。”
“二。”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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