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其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家里卧室的床上。
何温英说,是易安把她抱回来的。
说这话时,她扶着门框,语气小心翼翼的夹杂着几分讨好。
小豆豆死了,她心里攒着几分愧疚。被张越的死一刺激,她身为一个母亲,几乎要跟着刘敏没了半条命。现在看着自家孩子越来越沉郁的脸,她的心一直悬吊着,怕自己跟刘敏一个下场,要强了半辈子,落得个失心疯。
她心里那个悔啊,当初还眼红刘敏养出好苗子,张越被传出同性恋,她不仅幸灾乐祸,还说他有艾滋病。
嫉妒让她都快忘了,她是看着张越长大的,他是一个贤良懂事的好孩子。
其实她家赵其又何尝不是呢。
赵其浑身无力,连抬头看一眼母亲的力气都没有,只点了点头,问她吃什么,她也只摇摇头。
何温英吓到了,在门口就捂着嘴哽咽起来:“你别吓妈啊,你这些天,都没好好吃饭,你要干啥啊!你要学隔壁那个吗!你记恨我,想把我往死里逼吗?”
赵其没什么回应,手动了一下,忽然摸到裤兜里硬的东西。掏出来,是那张她没有接的银行卡。
盯着几秒,她苦笑一声,抬头看正哭的何温英,硬挤出笑容来:“给我下碗馄饨吧。”
何温英像听到指令一般连忙窜进厨房。赵其趁着附近银行还没下班出了门,查了卡的余额。
她的手指悬在空中,随着目光的转动点几下,数着个十百千万,嘴里念叨着,停留在最前面一位数字时,缓缓哼出一声笑来。
卡里有八十万。
她盯着这一串整齐冰冷的数字,电子形式的货币总让人没有实感,这八十万,一个县城普通家庭的全部积蓄,就这么明晃晃地,强硬地出现在她眼前。
想到董怡给的两万拿在手里都那么沉,八十万呢,是不是会把她砸死。
那两万如果是她的精神损失费,那这张卡呢,是她的分手费?还是记忆消失费?
有钱人处理事情的方式真是冰冷。
赵其自嘲地笑笑,出了银行大门,门口的保安看她这么年轻,狐疑瞟她几眼,被她看见了,停住了脚步。
保安身体一僵,下意识挠挠后脑勺,有些心虚:“有事啊小姑娘?”
赵其面无表情,或者说一片死寂,她盯着保安,问:“叔,如果你突然得了八十万,你会用来做什么?”
保安被问得一愣,没反应过来,挠头的动作都停了:“啊?”
赵其轻笑,转身走了。
没走几步,身后人已经入了戏,开始畅想起来:“哎呀,八十万……八十万的话……先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贷款还了…再…给我儿弄个好工作……剩下点……给我老两口养老吧就……那都多了……还是给儿子存上吧,结婚还得买房子……”
赵其走在路上,心里麻木着。
是啊,八十万,太诱惑了,足够让她年轻时不用吃很多苦,在随意一个城市先稳住脚跟,也能彻底逃离家这个桎梏。
这是何温英和赵前明这辈子给不了她的。
可是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失去的一切,都比这张卡,要重要得多。
三天后是尚明中学暑假开始的日子,也是易安一家要离开海城的日子。
这几天,他们之间的聊天跟平常一样,看不出一点离别的氛围,晚上,她还会拨通语音电话,听着他的声音入睡。
放假这天,易安起得很早,一晚上睡得不沉,几次醒来,脑子里都是赵其泪眼矇眬的样子,他都是心脏生生痛醒的。
这几天行李已经收拾得差不多,都直接寄到瑞川的家里了,只留下一个小行李箱,装些重要的东西。
锁扣摁上,响声清脆,手机也来了一条消息。
赵其发的:我去学校收拾东西了。
易安下意识敲几下键盘回消息,随即愣住,盯着白底黑字的消息框,双眼徒然瞪大。
她的东西是他们俩一起收拾的,该带回家的都带走了,她的暑假早就开始了,她还去收拾什么?
他发了一句你在哪后就紧盯着屏幕等着,五分钟了,没有回复。
瞬间,易安丢下拉杆箱,冲出了房间,无视秦玥在身后的叫喊,穿了鞋狼狈地跑出家门。
假期开始的第一天是最幸福,在即将放假的那个上午也是最兴奋的,整个尚明上空都洋溢着欢乐。
学生在宿舍楼和教学楼之间穿梭,几个人搬着塑料整理箱,笑声不断。
赵其在综合楼天台望着下面的人像一粒粒黑米。他们个个满面红光,即将迎接热气腾腾的暑假,即便升高三的暑假实际只有半个月,但这已经是高考前最长的假期了。
他们都相信自己的前路虽辛苦,但终会走向光明。
而她呢?她该期待些什么度过接下来的寂寂长夜。
赵其的心情平静得可怕,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好似要沉睡,也许是没力气,连呼吸都是极慢的节奏。
摸着天台边冰凉的楼砖,被高处的风一吹,炎热驱散了不少。
去年冬天,自从在这里和易安第一次见面,被他拦腰从天台边拽下去,她就再也没来过这里了。
可能别人都不信,看到楼顶想的都是不好的事。但其实居高俯视,视野开阔,经由凉风吹透,能让人心安,她喜欢这种感觉。
而她现在整个人太舒适了,舒适得好像感受不到这具躯体的存在,似乎已经要跟着风化成烟,慢悠悠朝着瑞川的方向飘去。
天台的白钢栏杆在地上摩擦得直响,急切得刺耳。赵其下意识回头,瞬间就被拉到当年初见的时刻。
就是这个世界要坍塌的表情。
在赵其的视线里,面前的人惊恐冲过来的一举一动,和冬日里的他一模一样的重合了。
惨白的冬和娇烈的夏碰撞交融,形成一个独属于他们两人的空间。
赵其朝来人笑着,同时后退一步,整个身体贴上粗砺的墙面,腰的上方悬空,一手扶在天台边缘,作出蓄力状。
易安急刹住脚步,心脏被紧紧攥着捏着,他不敢大口呼吸,唯恐它承受不住爆裂,漂亮的眼中满是祈求。
他朝她伸出手,一点点地向前挪动,压着声音:“不要这样吓我,阿其……过来……”
赵其笑得更温柔些,肌肉被牵动着,双眼却是空洞,她踮起脚尖,胳膊一用力,轻松就坐了上去。
易安几乎同时快冲了几步,见她坐稳了又停住,他的手在空中抖着,腿软得几乎要站不住,只是摇着头,眼角噙泪。
“我们第一次见就在这里,易安。”
站在群英广场的正中间向综合楼楼顶看,可以看到白色的背影静静地坐在天台边,被蔚蓝的天笼罩着。
大家都忙于未来,没人停留,没人抬头。
只有她一个人前路途穷。
“其实我每次来都没有想过要死,我只是单纯的在下面喘不过气,这里高,空气好,来透透气,回去好像能更有力气一些。”
她双手撑在腿两边笑着说,边说还晃着腿,晃得面前的人心惊肉跳。
“是你啊,易安,遇见你,我再也没来过这里,你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尽管身上还是一片泥泞,但好歹…好歹我有力气撑下去了,我开始对未来有期待了。”
她说着,歪着头,盯着易安颤抖的手指。唇角在上扬,眼泪在下坠,似乎在回味这一段时间以来对种种甜苦。
随后抬起头,盯着易安已经红透的眼:“其实我本该悄无声息地死掉,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可是你把我惯坏了……”
“不要……”
易安快疯了,快被恐惧撕碎了,他想一伸手就把这个傻姑娘拽到怀里,可又怕一动身又惊动了她,再眼睁睁看着当年的惨状再现。
额角的汗流经脸颊,在下巴聚集,他的视线紧紧聚焦在赵其的一举一动,眼睛干得出现一圈圈黑色幻影。
可他不敢松懈,不敢错过一丝把人救过来的机会。
“易安,你私自拯救我的人生,就要做好被赖上的准备,对吗?”
赵其松开一只手,身体微微后仰,暖风徐徐吹来,温柔地拥着她,她坐在死亡边缘,长发舞动,画面凄美。
“赵其!”
易安一口牙要咬碎了,极度惊恐下的一喊,气管都疼得要被撕裂开。
赵其笑眼弯弯,好像用尽了力气,说话只给面前慌乱的风听:“让我任性一次吧,用自己留住你……”
“你说你的未来留在了林暖微死的一天,如果我今天也同样死在你面前呢,易安,你的未来会为我而改变吗?”
“你可以记住我吗?我只求你一个人。”
易安双目紧绷,闻言似乎思索几秒,低下头,闭上眼,火辣辣的烧灼感让他的泪失了禁。
他捏紧了拳头,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泄了全身的力气,朝已经失去理智的人温柔地笑了。
“我不会,阿其,”他摇了头,慢慢走到旁边的天台边缘,转过来面对着她,“我的未来不会为你停在这一天。”
说完,他双手攀上墙边,单腿跨坐了上去。一条腿悬空在楼下,没有支撑,平衡全靠双手。
“不要——”
赵其几乎在下意识叫喊出来,她撑着边缘,身体倾向易安,下唇颤抖着,眼中尽是难以置信。
易安却比刚才要平静得多了:“但是我的生命会为你停留,阿其。”
他苦笑着,长长的眼中水光晶莹:“你怀疑什么都不能怀疑我的真心。”
赵其怔怔望着,像是被猛烈的悸动挟持得动弹不得,她的瞳孔颤动着,要把深爱的人为她赴死的模样刻在脑子里,她的手还抓着坚硬的墙面,嘴唇咬得近乎麻木。
可面前的少年,还是那般从容,无畏,一丝恐惧也找寻不得。
风已经吹干他的泪,暖阳斜射,他的脸没入金光中,一如无数个深夜中,赵其梦中的模样。
她终究是败了。
老天爷,原谅我们用年少为由为赴死美化吧,这样的感情,这辈子或许就这一次了。
疯狂过了就够了,对吗。
赵其低下头来,轻笑着,绷紧的手放松了,从高台上跳下来,站在里面,向易安伸出手。
“开玩笑的,安,为了我们两个的以后,你的命,我不要了。”
易安接住她的手,腿转回来,刚落地就拽着她的胳膊向自己一拉,把人深深摁进怀里。
两人狂乱的心跳隔着血肉嘶叫,相融,同生。
平稳后的愠怒让他不自觉地用了力气,赵其在他胸前喘息不过,下意识推了两下他的肩膀。下一瞬,脖颈尖锐地疼,湿润蔓延,酥麻流进每一根血管里。
易安咬住她的脖颈,呼吸粗重,滚烫的泪砸下来,顺着后颈流入赵其的后衣领,沿着突起的脊背缓缓落下。
赵其不说疼,不说委屈,不说痛苦,现在要说的是真正的再见。
也或许是永别。
年幼的少年啊,他们以命相抵,终究换不来命运的宽宥。
但没关系,他们执着,他们坚定地一同走向一条不归路,为了执念,为了他们贩依的凡人神明。
当天下午,易安上了驶离海城的车,临行前,他把别墅的钥匙留给了赵其。
他想,如果有回来的那一天,他要和最想见的人一起回家。
赵其没有送易安,她一个人朝着车的反方向慢慢地走着,带着脖子上鲜红的咬痕。
还有那枚透着太阳光的平安扣。
离别的氛围已被她弄得太伤感,真正的分别之时,她只想平平淡淡的,当作是他再平常不过的一次出行,过段时间,他还会神采奕奕地回来。
若亲眼看着,难免伤感地想些不吉利的事,她怕荒唐地成了谶,一丁点可能都不想接受。
明日初阳照旧,希望如故,她不能挥霍每一秒的生命,直到与易安的再次相见,能与他比肩。
*
瑞川,星悦山庄。
暑期将至,不少游客来避暑,晚上人最多,很是热闹。
私人别墅区,滕立把钥匙给人去停车,兜里的电话已经响个不停。他不耐接下,那边嘈杂的吵闹声让他下意识捂了耳朵。
“到哪了立哥,这边美女多着呢!你们咋都没影儿呢,阿岩电话打不通都。”
滕立进了屋,正巧听见动静:“你玩着,他在我这儿呢。”
阿岩换好衣服从楼上下来,打电话的手还没放下,先看到了厅中的滕立,赶紧几步凑了过去。
滕立今天穿得没以前花哨,相对素净很多,T恤都是纯白的,头发的挑染居然染回黑色了。
要不是这张依旧阴冷的脸和一只瞎眼看着还是骇人,这身真的快穿出乖巧少年的人设了。
阿岩看不习惯,眯着眼转圈打量了一番,神色复杂:“哥,看上谁了?”
滕立不爱看他的怪样,往楼上走不搭理他,阿岩退几步跟上来,先瞥到旁边人右手手腕上那串陌生的佛珠。
他瞪起眼:“活久见,你信上这玩意儿了?”
滕立放慢了脚步,看一眼手腕上的东西,心情莫名愉悦了些,语气轻松:“坏事做多了,怕活不到再见到他的时候。”
阿岩敛了笑容,脑子里不禁想到去年冬天那张被打得快吐血还能犟着不服软的脸,让他大夏天的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他掏出手机扒拉着什么,从后面跟着滕立去换衣服:“天艺这几天来了个小网红,海城学校那个,我们见过,今晚来这儿玩了,和梁子搭着话呢,我们去看看不?”
滕立换了花色的半袖衬衫,重新戴上一些首饰,微皱眉回想了一会儿,点了根烟:“跟他在操场上说过话那个?”
阿岩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叫她来玩。”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