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过年

雪下过以后,年就不远了。

姥爷在的时候,一进入腊月,就会开始跟姥姥一起张罗年货——炸江米丸子,炸排叉,做腌菜,炖肉等等。

这些万全的准备,是为了在客人来时能随时能做上一桌丰盛的饭菜。

要知道,每每到过年时候,家里每天都有客人会来。再加上那时候客人上门是不用提前打电话约时间的,想来便会来。

因此,过年的每一天,家里都是在迎客与送客之间度过。

家里只要来了客人,姥爷便会差遣我去泡茶,一来二去,我就包揽了这项“任务”。

家里的茶壶是一只两个巴掌大的不锈钢壶,茶是年前刚采买的茉莉花茶。

一定要用刚烧开的水冲泡,沸腾的水砸到茶叶上,茶叶旋转起来,香气四溢。

在茶叶泡开的工夫里,我就会按人头摆出杯子。

然后再端着茶壶,给客人的杯子里依次添上茶。

“这是刘珍的二闺女?”不熟悉的客人通常会问。

“是。”姥爷长着胡茬和皱纹的脸上总是会露出得意的笑容。

“都长这么大了。”

“可不是嘛,没过百天就来了。”

如果是熟悉的客人,我则是会迎上去,主动叫人。

他们总是在笑,张口就是对我的夸奖。

小时候的我清晰地记得所有的事情,我根本不理解为什么大人会得“忘了”这种疾病。

我那时候能清楚地记得我见过的每个人,记得他们是谁,曾经说过什么话。

我也能记得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所有的细节都记得。

而美好的记忆,总是发生在过年。

过年是冬天最美好的记忆。我在冬天,除了期待能够下雪以外,就是在期待过年。

可今年,是姥爷不在了以后的第一个年。

我给姥姥打了电话,问起有没有准备年货。姥姥说今年简单些就好,估计不会来很多人。

姥姥听起来有些哀伤,我说我放了寒假就回去帮忙。

姥姥说不用急着回来,让我留在“我的家”过年。

然后又给我讲了一大堆在我看来就是“存天理,灭人欲”的所谓“风俗”,不论是出于何种“道德”,我都应该在我自己的家里过年。

我不想反驳姥姥,即使心里不愿意,在电话里,也只是说“好”,说“行”。

我想如果我赖着不走,姥姥总不至于要赶我回家。

在步入包含了“过年”的寒假之前,还要再过一道难关,那就是期末考试。

为了向陈老师证明期中考试并非我的真实水平,我在期末考试前学得格外用心。

除了学习,我还需要提防着那四个女生。为了那天晚上的事情不再发生,除了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时间以外,我都是尽量跟宁宽呆在一起。

甚至连体育课,宁宽跟男孩子们打球,我也只是站在球场旁边,看着他们争抢一只棕色的皮球。

我根本无法理解这种体育运动,也无法理解这样的竞争。

不光是篮球,足球或者是曲棍球之类的运动在我看来也是一样。

几个人按照规则争夺一样物品,在我看来可笑又可悲。

可是宁宽却乐在其中。

像小狗一样争夺一只皮球,或者像是牧羊犬一样修整羊群,似乎是她天性的一部分。

我没有跟宁宽说起那天晚上在小吃街后的小巷里发生的事情。

我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等待自己身上的淤青慢慢褪去,直到最后一点淤青消失,都没有人发现这件事情。

期末考试是按照期中考试成绩排名来分考场的。

我跟宁宽分到了不同的考场,但好在那四个女生是走读,考完试以后,就会离开学校回家,我则是呆在学校里埋头复习第二天的科目。

期末考试顺利度过,考完试以后,等待老师阅卷给出成绩的几天里,我们一直在连续上自习,大家的心思早就已经不在学习上,我也是一样。

我跟宁宽聊起金庸的小说,她说自己家里也有,特意从家里拿了武侠小说给我,我们就偷偷摸摸地在班上看起了小说。

我幻想自己是小龙女,不食人间烟火,在古墓里长大,身怀绝世武功。可是当小龙女与杨过的感情越来越深的时候,我发觉自己代入的并非小龙女,而是杨过。

我幻想着的其实是小龙女。

当小龙女遭遇不幸时,我恨自己不能救她于水火。

阅卷完毕,成绩下发。

这次我考进了前一百名,宁宽仍旧在前五十里。

陈老师专门把我叫了去办公室。

陈老师的皮肤很白,像是不见日光的小龙女那样白。

透过她薄薄的白皙的皮肤,我能看到她皮肤下青绿色的血管。

“下学习在弱势科目上继续努努力,就一定还能再进步!”

“美若天仙”,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突然蹦出了这四个字。

陈老师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时,我才回过神来。

“好!”我笑着点点头。可陈老师说的话,我根本就没听进去几句。

几位任课老师布置了寒假作业,陈老师最后走进教室,布置了写阅读笔记的作业,还有几篇记事作文,然后便宣布了寒假开始。

我跟宁宽都没有打扫卫生的任务,我们跟陈老师告别之后,宁宽出了校门,我照例回宿舍,拿好东□□自回了家。

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三个人,到了晚饭时候才回来。

弟弟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看得入迷,手里警惕地握着遥控器,生怕我会去拿遥控器换台。

“怎么周中回来了?”妈妈在门口,一边换鞋一边问。

“放寒假了。”我站在门口,靠着墙回答。

“哦。”

“真好啊,还有寒假。”姐姐抬起手臂,一圈圈把围巾从脖子上取了下来。

“我想去看看姥姥。”我对妈妈说。

“对,应该去看看,”妈妈走进客厅,脱下了外套,“要不这样,让你姐明天送你去舅舅家,也看看你姥姥,你愿意住就住几天,到腊月二十五六再回来过年。”

“我不跟姥姥一起过年吗?”

妈妈突然笑了,她把外套搭在手臂上,“你回咱家了呀,就要在咱家过年。”

我沉默地看着妈妈。

“跟姐姐弟弟一起过年,多热闹啊。”妈妈说着,走去里屋,把衣服挂在了衣帽架上。

“姥姥现在住在舅舅家里,人家热热闹闹过自己的年。你就别去了。”

“小姨不是也要跟姥姥过年吗?”

“小姨是小姨。”

我虽然不愿意顺从,但除了顺从之外,我又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这是我在“我的家”度过的第一个年。

等我从舅舅家回来以后,妈妈才抽空带着我和姐姐一起去置办了一些年货。又抽空带着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买了过年的新衣。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鹿川的百货商场,这里富丽堂皇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给孩子买新衣呢?”妈妈总是碰到熟人。

“对,不买不行,忙里偷闲出来逛逛。”

碰到的熟人总是嘴上跟妈妈聊着天,实际上却在上下打量我。

“这是谁?”对方总会忍不住要问。

“这是我兄弟的孩子。”

听到妈妈这样介绍我,我觉得有些惊讶,可是又能如何呢?

在爸爸妈妈的生活圈里,他们对外就只有一儿一女,我是个从十二年前就被藏起来的角色,理应未来也继续藏好。

“哦,”对方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他孩子都这么大了。”

“嗯。”

几乎是到了腊月二十九,爸爸的工厂才放工人各自回家去准备过年,爸爸也早早回了家。

妈妈和奶奶在厨房做菜的时候,爷爷神神秘秘把爸爸叫进了卧室。

没过一会儿,爸爸拿着一只卷轴走回了客厅。

“财神爷在客厅呢,”爸爸看了看客厅里神龛上的财神爷像,“换个房间挂吧。”

说着他转身回了走道里。

“挂哪儿?”爷爷的声音里透着不满。

爸爸在走道里路过了一个个房间。

“挂盛迪的房间里吧。”爷爷说。

“不行,”爸爸说,“点香会熏到他。”

“香怎么会熏到人?”爷爷反问。

“挂你屋里吧,爸。”

“行,挂我屋里,得在墙上打钉子,再搬张桌子过来。”

“我来弄。”

爸爸一直进进出出地忙活到了晚饭前。

妈妈去屋里叫爸爸吃饭。

“盛男!”妈妈叫我。

我循着声音去了爷爷奶奶的房间里。

“来看。”妈妈满眼笑意,让我站到她身边去。

我站在她身边,她沉甸甸的胳膊架在了我的肩上。

墙上挂着一张发黄的布,布上画着繁复花纹,中间打着格子,格子里写满了人名。

“这是什么?”我问。

“这就是咱家的家谱。”

妈妈给我介绍了太爷爷的几个兄弟。

“太爷爷没有女儿?”

妈妈笑得很大声,“傻孩子,女儿不入盛家的家谱,女儿嫁人以后会写到别人家的家谱里。”

妈妈指了指爷爷尚未填上名字的空格,爸爸的空格、她的空格和盛迪的空格。

“只有男人才能写进家谱里。”妈妈说。

三十晚上,伴随着鞭炮声,大家聚在客厅看春晚。

妈妈把案板和饺子馅安置在了茶几上,家里的四个女人围坐在茶几前一起包饺子。

我很小就学会了包饺子。

我擀皮是姥姥教的,包饺子的手法是小姨教的。

跟着她们一起包饺子让我感到无比幸福。

想到现在,她们想必也正围坐在客厅,看着春晚,包着饺子,我的心里便涌起一阵酸涩。

妈妈有了新的家庭,已经不再想念她的母亲,可我仍旧很想念姥姥。

我忍住没有在这样欢声笑语的时刻落泪,只是沉默地包着饺子,跟姐姐轮换着擀饺子皮。

一晃到了初二早上,一家人早早地起床,要去县城看望姥姥。

爸爸年前买了车,一家五口人,正好在车里坐满。

妈妈、我和姐姐挤在后座,爸爸开车,弟弟坐在副驾驶上。

这是我第一次坐小轿车,爸爸的车里很暖和,散发着皮革和烟的味道。

自驾虽然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但我的晕车却更严重了,前半程在看风景,下半程一直在对着袋子呕吐不停。

到了舅舅家,给姥爷烧纸磕头上香之后,小姨和妈妈便开始张罗午饭。我在一旁偶尔打打下手,姐姐瘫坐在沙发上,跟家里的男人们一起看电视。

到了晚上,晚饭打扫了中午的剩菜。

我们一家人便又坐上车,返回鹿川,我又吐了一路。

sorry最近实在是有些忙,更新速度有些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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