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跑着走进了一间香味最为浓郁的餐厅里,止步在一张转盘圆桌前。
我摘书包的时候,陈老师从我身后拎住了书包的带子。
“你书包这么沉啊。”陈老师惊叹。
我们落座在桌前。
陈老师仍旧盯着我的书包,“里面都是书吗?”
我点点头。
“布置了这么多作业吗?”
“没有。”我说,“只是因为我书包里上学期的书还没拿出来。”
服务员走来,把菜单摊开在陈老师面前。
陈老师则是把菜单展开在我面前,我看着菜单上红红绿绿的精美图片。
这间饭店卖的不是本地常见的菜肴,我不知道从何点起。
“老师你点吧。”我说。
陈老师微微斜过菜单,“你能吃辣吗?”
我摇了摇头。
陈老师没有翻着继续看菜单,随口点了几个菜,然后又叮嘱了不吃辣。
服务员重复了一遍菜名就离开了,紧接着放了一壶茶水到桌上来。
陈老师拿起茶壶,倒了两杯水出来。
一上午没喝水,我已经有些渴了。
“小心烫哦。”陈老师看着我伸手拿杯子的样子,笑出了声。
“哦。”我摸了摸杯壁,收回了手。
“跟爸妈吵架了?”陈老师笑着问。
“没有。”
“那小哭包怎么背着沉甸甸的书包,一大早坐在树底下哭啊?”
“没有吵架就不能离家出走了吗?”
陈老师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她拿起杯子,看着冒着热气的水面,“没有吵架也可以离家出走。”
“陈老师不喜欢的客人是谁?”
“我爸爸的同事。”
“同事过年也要去家里啊。”
“就是说啊!明明年节前天天见面。”
“真是烦人啊。”
“更烦人的是我爸爸的同事想把他的儿子介绍给我认识。”
“他想让他儿子跟你结婚?”
正在喝水的陈老师听了我的话,被水呛到了,她轻轻咳嗽了两声。
“是。”陈老师低声嘟囔,“小小年纪怎么什么都懂。”
“老师你说什么?”
“没什么。”
菜很快就端上了桌。
“啊,好饿好饿,快吃吧!不要跟老师客气。”
我拿起筷子,夹着面前的菜。
“鸡腿给你!”陈老师夹起鸡腿,放进了我碗里。
我看着碗里的鸡腿,眼睛有些酸涩。
“快吃快吃。”陈老师催促说。
“好。”
我低头拿起鸡腿,咬着上面的肉,视线突然有些模糊。
我不想让陈老师再看到我的眼泪,便抬起手,趁陈老师夹菜的时候,飞速抹掉眼睛里的泪水。
陈老师一定看到了,可是她假装没看到,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
吃完了饭。我们走出饭店。
“好饱啊。”陈老师摸着肚子,“外面饭店的菜味道就是好吃啊。”
我站在一旁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陈老师问,“你诚实地说,是不是外面饭店比家里好吃?”
“那当然。”我说。
“走吧,我们逛逛,”陈老师把胳膊搭在了我肩上,“吃饱了都不觉得冷了。”
我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我低头看着陈老师空荡荡的双手,停下了脚步,“忘记拿CD了!”
陈老师倒吸了一口凉气,“忘了忘了。”
我们飞速返回饭店,店里人多,服务员还没收盘子。陈老师买的CD还在原处放着,我们拿了装CD的袋子,再次出了饭店。
“幸好有你在啊。”陈老师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
我咧开嘴笑了笑。
“老师,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我想想。”
我们并排往前走。
“要我帮你背书包吗?”陈老师问。
“不用,不沉。”
我们那天一直在外面逛到很晚,直到要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才打算各自回家。
“陈老师。”
“嗯?”
“明天,你家里,还会来你讨厌的客人吗?”
陈老师笑出了声,“啊,我说不上来。过年嘛。”
我失落地点了点头。
“不过,你明天要是还想离家出走,可以来我家里找我,我们一起听这些失而复得的CD。”
“好!”
陈老师给我指了她家的方向,还画了一幅图告诉我学校,我家和她家的位置关系。
我心满意足地回到家时,客人才刚走。
一家人坐在客厅里,茶几上是四散的果皮和抽空了的烟盒,烟气弥漫,洁白的天花板上更像是直接聚集了一团青烟一般。
“回来了?”妈妈问我。
我点点头,换了鞋,往卧室走。
“换了衣服出来吃饭了。”爸爸说。
“好。”
晚饭的大菜里有一道土豆炖鸡腿,桌上坐了七口人,这一只大碗里显然也没有七条之多的鸡腿。
爸爸伸着筷子把鸡腿上的肉剥下来吃。
弟弟夹了一根进碗里吃。
姐姐也夹了一根进碗里吃。
大家一边吃饭,一边看着电视上的春晚重播,似乎只有我在乎桌上的鸡腿数量和人数是否匹配。
我夹着面前的凉拌菜,余光看到妈妈伸手去夹了一条鸡腿,鸡腿悬浮在空中,似乎是往我的方向来。
“来,”妈妈看向我,“吃鸡腿。”
我伸过碗,接住了鸡腿。
洗漱过后,我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一帧一帧回忆着今天跟陈老师之间发生的全部。
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生活如果能每天都像今天这样,那该有多好。
我沉浸在对明天的憧憬当中,沉沉睡去。
陈老师家住在离我家步行要半小时才能抵达的地方。
小区的大门很高,门口有人值守。
我按照陈老师嘱咐我的,跟门口的人说自己要去的地方。
对方打了个电话之后,为我打开了一道小门,我钻进了门里。
我跟着路标向前走。
远远地看到了陈老师,她笑着向我挥了挥手。
我摇晃着书包跑了几步,奔向了她。
“路上走累了吧。”陈老师笑着问。
“没有。”
推开门,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笑盈盈地等在门口,她穿着合体的毛衣,头发精心打理过,脸上画着淡妆。
“盛男,欢迎你来。”她笑着看向我。
“阿姨好。”我连忙说。
“这是我妈妈。”陈老师踩掉脚上的皮鞋,踩进了一双拖鞋里。
“阿姨好。”我又问候了一遍。
“哟,陈老师的学生到了?”一个男声从远处传来,却不见人影。
我看向陈老师。
陈老师笑了笑,“是我爸。”
“书包给我吧。”陈老师说着,从背后摘下了我的书包,“穿这双拖鞋就可以。”
我弯下腰,解开了鞋带。
下楼的脚步声传来,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叔叔好。”我冲他点头问好。
“好,好。”男人笑盈盈地说。
“爸,妈,我带盛男上楼了。”
“去吧。”女人说。
“我的书房空着呢,要不去书房?”男人说。
“不用了。”陈老师一边说,一边往楼上走。
陈老师带我去了她的房间。
陈老师的房间很大,铺着木地板,靠窗的位置是一张很长的书桌,书桌的一侧摆着一台电脑。玻璃柜里摆着书和各式各样的奖杯。
我盯着那台白色的电脑看,这是我前几天在电视购物频道看到的那台电脑,我虽然第一次见到这台电脑,却因为看过广告,已经对它了解甚多。
“你之前有用过电脑吗?”
我摇了摇头。
“那我们,今天来学习怎么使用电脑吧!怎么样?”
生活在21世纪20年代的你,从出生开始就被平板电脑,笔记本电脑,折叠屏手机,穿戴设备围绕着,或许根本就无法想象,曾经人类会需要像学习钻木取火一样学习如何使用电脑。
要知道,在刚刚步入21世纪的时候,会在电脑上打字,会使用办公软件,都是一门值得写进简历里的职业特长。
“还记得我上课时说过的千年虫吗?”陈老师问。
“记得。电脑的计时系统里,年份用两位数来表示,00代表1900年,01代表1901年,98代表1998年,1999年之后,这个数字会跳转到00,电脑会以为时间不是前进到2000年,而是退回到1900年。”
“对,那你还记得为什么千年虫没有发生吗?”
“因为工程师们把两位计数,改成了四位数。”
陈老师笑着摸了摸我的头,“上课听得还算认真。”
“可是,老师,他们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做成四位计数?”
“这个问题很好,当时设计成两位数,是为了节省储存空间。没有人想到这个看似微小的决定,却在世纪之交,却引来了一场轩然大波,”说到这里,陈老师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哀伤,“其实任何决定都是这样,看似微不足道,它的影响却有可能会被时间放大。”
我看了看她,又看向了漆黑的电脑屏幕,屏幕上映照着她的脸。
2025年的现在,再回想起陈老师说的话时,我不再为陈老师的哀伤感到困惑,只是觉得充满了一个以教书育人为毕生志业的老师的温情。
陈老师一直都是如此“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般对待自己的职业,对待这群刚刚懂事但对一切又无能为力的孩子们,她害怕自己片刻之间偷懒的“微小决定”,会在不远的未来引发一场不必要的风暴。
可是陈老师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没人会知道,我爸爸妈妈把我送去寄养的决定,以及我生活在他们身边时所承受的忽视和冷漠,早就已经在我的心里埋下了“千年虫”一般的缺陷。
这只来自上个世纪的虫子会永远盘踞在我的身体里,跟着我一起长大,直到我死去,直到我的肉身在这个世纪走向毁灭。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