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日,阮清月闭门在府中。
第三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阮清月便起身梳洗。给祖母请过安后,她坐上了驶向皇宫的马车。
车帘外的晨光透过缝隙照进来,落在她月白绣玉兰的罗裙上,裙摆处淡青色丝线绣的玉兰仿佛沾了晨露,鲜活了几分。
林嬷嬷坐在她身侧,双手攥着帕子,语气里满是不安:“小姐……”
宫里的春日宴,定然邀了不少皇室子弟和官家小辈,往日里小姐与他们相熟,走到哪里都是笑语盈盈,可如今能真心信小姐的,怕是没几个了。
阮清月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温和却有力量:“没事。我交代你的事情,都做好了吗?”
这两日她并非一无所获,也查到了不少有关流言和山道上那个突然出现的泥坑背后的关系。
江雨朦今日定会入宫,若是平安无事便罢,若有人再敢提起流言的事,她手里的证据,也足够应对。
最起码,不能辜负皇后娘娘的好意。
若是惹得娘娘厌弃,日后即便洗清了污名,再想融入那个圈子,怕是难了。
林嬷嬷连忙点头:“小姐放心,该带的都带齐了,就放在随身的锦盒里。”
“那就好,放宽心,不会有事的。”
阮清月抬手抚了抚鬓边的羊脂白玉兰簪,耳上银制镶蓝宝石的耳环轻轻晃动,与裙摆的玉兰绣纹相映,淡雅中透着阮家女儿的贵气。
既是赴皇后的宴,便不能失了体面,更不能让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如愿。
马车行至宫门前,朱红的宫墙在春日暖阳下泛着浓厚的光泽。
马车停稳,林嬷嬷扶着她下车。
宫门前早已停满了各式马车,车轮旁站着的人个个衣着光鲜,精神昂扬,都是今日赴宴的官家子弟与家眷。
阮清月刚站稳,几道目光便落在她身上。
有好奇的打量,有毫不掩饰的鄙夷,还有刻意避开的疏离。
往日里常与她寒暄的几位夫人,此刻只是淡淡点了点头,便转身与旁人热络交谈。
几个曾围着她看新得的首饰、听她讲逸闻趣事的贵女,更是悄悄往旁边挪了挪,连眼神都不愿与她交汇。
阮清月早有预料,唇角依旧噙着温和的笑意,脚步从容地往前走去,仿佛未曾察觉周遭的冷意,裙摆扫过青石板路,没有半分滞涩。
“清月!”
熟悉的声音传来,阮清月转头,见江雨朦从自家马车上下来,正朝她快步走来。
江雨朦今日穿了件月白绣水纹的百褶裙,外罩水绿绣鸳鸯戏水的比甲,垂挂髻上插着一支翡翠玉簪,在一众粉白鹅黄的衣裙里,倒真有几分清新脱俗的模样。
“听说阮府接了帖子,我还以为是二小姐入宫呢。”
江雨朦走到她身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人听见,“没想到老夫人把帖子给了你,可见她还是很疼爱你的。”
阮府二小姐是阮清月的堂妹,往日里总爱跟在她身后,却因性子怯懦,鲜少参加这类宴席。
此地人多眼杂,阮清月怎会听不出她话里的试探与挑拨。
周围人的目光果然顿了顿,有意无意地往她们这边聚来。
阮清月眼底掠过一丝冷意,语气却依旧平静:“我又没做错事,祖母为何不疼我?”
江雨朦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讪讪地跟在她身侧往前走。没走两步,她又凑过来,声音压得更低:“清月,我听说李公子今日也会来。”
不用她说,阮清月已经看到了李怀仁。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锦袍,身姿挺拔如松,正站在不远处与人说话。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李怀仁抬眼望来,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眼神下意识地躲闪,随即迅速移开,转身走到另一侧排队入宫,还刻意与身边的几位公子高声谈笑。
那模样,仿佛两人从未有过婚约,从未在月下亭中说过“此生不渝”的话。
阮清月望着他的背影,心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泛起细微的疼,可面上依旧平静如水,只是握着帕子的指尖微微收紧。
她没有看到,不远处的李怀远藏在袖中的手早已攥得发白,指节泛着青。
看着阮清月独自承受着旁人的冷遇,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忍,脚步甚至往前挪了半分,想冲过去站在她身边。
可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昨日母亲严厉的叮嘱又在耳边响起:“清月如今名声已毁,你万万不可再与她扯上关系!否则不仅会影响你的前程,还会连累整个李家!”
李怀远闭了闭眼,终究还是低下头,跟着几位公子一起走进了宫门,背影里满是无奈。
女客这边的队伍排得慢些,等阮清月和江雨朦走到参宴的暖阁时,隔壁男客那边已经传来了丝竹之声,悠扬的乐曲伴着笑语,隔着屏风都能感受到那边的热闹。
没看到阮清月失魂落魄、当众失态的模样,江雨朦心里掠过一丝失望。
落座时,她特意跟安排席位的宫人说了几句话,想挨着阮清月坐。
这样一来,待会儿若是有机会,她也好“顺势”提起流言之事,让阮清月在众人面前难堪。
可等她转身往座位区走时,却见阮清月身边已经坐了人。
那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眉眼间带着一股与周遭闺阁女子截然不同的英气,身姿挺拔,高高的马尾用一支利箭模样的簪子固定着,乌黑的发丝垂在背后,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上穿玄黑织银劲装,腰间系着鎏金铜扣腰带,腰带左侧还挂着一个小巧的皮质箭囊,整个人透着一股清爽利落的劲儿,仿佛不是来参加春日宴,而是刚从边关的马场下来。
阮清月正与她说着什么,少女听得认真,偶尔点头时,鬓边的银饰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江雨朦心里一动,这不是上个月刚从边关回京的镇国将军之女沈惊鸿吗。
如今大魏朝虽不似前朝那般重武轻文,但武将在朝中依旧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更何况沈惊鸿的父亲,是先帝亲封的镇国将军,手握兵权,连陛下都要让三分。
江雨朦的脚步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忌惮,原本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正想着接下来的事情,忽闻远处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伴着太监清亮的唱喏:“皇后娘娘驾到。”
亭中女眷们闻声,立刻敛衽起身,纷纷朝来路躬身行礼:“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身着明黄色绣金凤的宫装,在宫女的搀扶下缓步走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都起来吧,今日是春日宴,不必多礼。”
众人谢过皇后。
暖风裹着花香,越过雕花栏杆,将满园的春色送到了众人耳边鼻尖。皇后走到亭中主位坐下,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阮清月身上。
她笑着招手:“清月,多日未见,竟消减了这么多。过来让本宫仔细瞧瞧。”
阮清月闻言缓步上前,再次躬身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不必多礼,”皇后伸手虚扶,眼中满是赞赏。
“前几日听闻你在山道上遇困,却始终保持着大家闺秀的端庄,半点不显慌乱,这般气度,真是难得。阮侍郎教女有方,本宫瞧着,京中这般年纪的姑娘里,论品行仪态,你倒是数一数二的。”
这番夸赞来得突然,却又在情理之中。
阮清月知道,皇后娘娘这是在为自己正名。只是有一点她没想到,自己山道遇困之事竟然这么快就传到了身居后宫的娘娘耳朵里。
她垂眸浅笑,语气谦逊:“娘娘谬赞,臣女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不敢当娘娘这般夸奖。”
皇后见她不卑不亢,越发满意,又随口问了几句赏花的感受,才对众人说道:“今日设宴,本就是为了让大家赏春散心,你们不必拘谨,随意些才好。”
说罢,皇后便与身旁的贵妃闲谈起来,众人见状,也渐渐放松下来,各自散开。
阮清月回到了自己位置上,却不见沈惊鸿去了何处。
她之前还心生奇怪,这沈惊鸿随着她父亲镇国将军在外征战,上月刚凯旋回京。平日里沈惊鸿一直待在军营之中,从不参加京中贵女们的宴请。
今日她竟然主动过来与自己搭话。
“清月,过来。”右前方杨御史夫人笑着叫她。
阮清月脸上露出端庄谦和的笑容,朝她走过去:“杨夫人。”
杨御史夫人握着阮清月的手,站在一株豆绿牡丹前,笑意盈盈地道:“娘娘说的没错,确实是瘦了,回京这几日,心里难过了吧。”
“是啊清月,”
周围几位夫人也顺势走了过来,“不过是些不入耳的流言罢了,你别上心。今日娘娘都公开夸赞你从容得体,想来以后也不会再有人议论了。”
看来,皇后娘娘方才的那番话已经起了作用。
阮清月礼貌地笑着,一一回应。
阳光落在阮清月浅碧色的裙摆上,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温柔,俨然又回到了从前被众人追捧的时候。
闲适融洽的气氛被一道尖锐的声音打破。
户部侍郎张大人家中的张小姐凑到围坐的女眷中间,故意扬高了声音:“各位夫人,姐姐妹妹们,方才我在那边赏花时,听闻了一件新鲜事,不知你们听没听说?”
朝中受邀的女眷们已全部到场,或围在石桌旁低语,或驻足花前赏玩,钗环碰撞的脆响与轻柔的笑语交织。
张小姐的声音有些尖,众人闻言,直接噤声看向她。
一直站在偏僻处的江雨朦知道,机会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裙摆,压下心中的躁动,脸上挤出一抹假笑,提着裙摆朝人群聚拢的方向走去。她笑着问道:“张小姐说的是何事?莫非是城西那家新出的胭脂方子?”
“可不是这个,”
张小姐摆了摆手,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阮清月,声音又抬高了几分,故意让更多人听见,
“我说的是关于阮小姐的事。近来京中流言四起,都说阮小姐私下里与武夫厮混,还有人说,亲眼瞧见了他们私会的模样,连情书碎片都传出来了呢!”
这话一出,亭中瞬间安静下来。
原本分散各处的女眷们纷纷聚拢过来,所有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阮清月身上。
阮清月握着花瓣的指尖微微一紧,面上依旧保持着平静,可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冷意。
张小姐见众人反应热烈,心中得意更甚。
果然,只要提起这流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从阮清月身上转移到“丑闻”上!
她继续说道:“听说李家就是因为这流言,才主动退了与阮小姐的亲事呢。也是,谁家愿意娶一个名声受损的姑娘进门?阮小姐,你说这流言,到底是真的假的?”
张小姐得意地看着沉默下来的阮清月。
她感觉到内心里那股名叫嫉妒的藤蔓,随着自己的话,从自己的身体里爬了出来。
在这方天地,自由又恣意地散开,生长。
被皇后当众夸赞又怎样,不还是因为流言被退了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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