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被屡屡拒之门外的宫治,天宫柚只是在门外站了会儿,同奈叶子聊了会儿天,就被请进家里品尝刚出炉的日式点心。
鬼鬼祟祟躲在不远处二楼的宫侑笑到仰倒,“合着不是人家不知道,只是不想让你知道。你到底说了什么话让人这么伤心?”
宫侑幸灾乐祸,明面上能够嘲笑宫治的机会还真的是不多,错过这次都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宫治一脸严肃地警告着宫侑,“别逼我动手。”
宫侑不屑道:“你最好是。”
进入完全成熟期以后,宫治宫侑两兄弟就很少再跟幼年期、青年期一样缠斗在一起。一是宫侑成了职业选手,身体各方面都需要注意保护;二是宫治觉得没必要,他没这么幼稚,有这时间都能够多捏两个饭团出去卖钱了。
天宫柚作为说客,十分诚恳地将宫治拜托她的事情跟高井瑞穗说了。
虽然,一开始大家商量的策略是不要提及宫治,只说是天宫柚和宫侑。
但天宫柚觉得,这种欺骗人的法子不好,就算瑞穗真的愿意出来,到后面发现真相的时候,也会觉得难过。
一个窟窿接一个窟窿。
两只出馊主意的蠢狐狸必定是一个窝生出来的,要不然不会如此相似。
高井瑞穗坐在轮椅上,印有蓝色碎花的素白麻裙遮盖住带有伤疤的腿部,她理解错宫治的意思,有些难过,躲在房间里面想了许久,又很快释然。
——“能有正常人接受自暴自弃的残疾人做朋友,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怎么还能期待对方喜欢上自己呢?”
高井瑞穗反复劝说自己,画笔落在板子上,落了又撤销,撤销又补上,等回过神来的时候。
连载的漫画内容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打好格子的画布上面已经有了宫治的脸。
跟那天在医院冷着脸凶她的人相重叠。
当橡皮擦擦过画布,全数清空后,高井瑞穗把医院开的药都吃了,擦腿的药膏也涂抹上已经布满疤痕的腿,她的腿并不会没有知觉,手指按上去,就会有发麻的痛意,当一个流程完成后,还汗已经打湿透头发,脸上分不清楚是汗水还是泪水。
越痛,高井瑞穗才能越保持清醒。
她是个自暴自弃,已经放弃游泳、放弃粉丝期盼的逃兵;她是一个走路都难以自控,吮吸着奶奶对她的爱意,而像寄生虫一样生活的怪物。
她是不被父母在意的孩子。
她的存在,只是父母为了证明他们结合所生下来的孩子,会是个天才的歪理幻想。
天宫柚看着骤然颓废好似随时都会衰败的高井瑞穗,莫名想起在东京体报办公室工作的时候,曾经偶然间听前辈们分析过的天才少年们。
其中一位热爱游泳的前辈十分惋惜地提到高井瑞穗。
那个时候天宫柚还没跟宫侑在一起,也不认识瑞穗,她只是匆匆从前辈的手机相册里面看到了十几岁瑞穗在世界青少年大赛里力压群英拿到金牌的照片,被挽成花环的百合花在黑发上盛开,手指拿捏着的金牌咬在唇齿之间。
意气风发。
前辈说:“太可惜了,如果不是意外,现在站在亚洲女泳前列的运动员,必然有她一个。她从参加比赛后,就没有不获奖。年纪还小的时候偶尔会获得银牌,从升入初中后,就一直是金牌。”
“拿到A标后参加比赛,直接就是世界冠军。那个时候,多少人对她寄予厚望啊……”
天宫柚很难将眼前颓废的人跟意气风发的十几岁联系上,但她做体育记者这么些年,很确定一件事情。
当一个运动员跌入低谷,迟迟爬不起来,很多人会快速走向死亡。
她希望高井瑞穗不是。
但……
“好啊。”高井瑞穗机械性地冲人点头,“其实有些话当面说更容易明白。”
天宫柚捧着温热的茶杯,麦茶入口应该是甘甜微涩,可不知怎么,这次全然都是苦涩。
让她也跟着难过。
“或许,治君他……”不是瑞穗想的那个意思呢?
“能够把我放在对等情感面,忽视掉残疾,当成正常人那般对待,宫治已经是相当了不起的人了。”瑞穗苍白的脸上努力扬起笑容。
她知道自己跟天宫柚的来往并不多,烟火大会这种庆典也不是头一回举办,但这次天宫柚过来,背后是谁的手笔很是明了。
瑞穗安抚道:“放心吧,我不是喜欢轻生的人,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放弃生命,所以不用担心我。”
她只是希望能够更堕落一点,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谁也不要打扰。
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天花板,数着上面有多少颗星星,然后悄然长眠。
“抱歉……”天宫柚很难再把宫治交代给自己话同眼前的人托出。
温热的茶杯成为极其烫手的刑具。
不过是数秒的对视,天宫柚仿佛被压制在一个弥漫绝望的独立领域。
漆黑一片,带着盐味的潮湿扑面而来,狂风带着海浪呼啸。
毫无生机,一片颓然。
“抱,抱歉……”
天宫柚紧张地弃杯而逃,她做不到。
救赎一个人太可怕了。
尤其是面对瑞穗这种起势就在巅峰,而后狠摔下来的天才。
天宫柚无法与她身同感受。
天宫柚慌乱逃走的半小时后,高井瑞穗依旧保持着垂首端坐的姿势,腰伤在复发,额角汗水浸湿刘海,萎缩的肌肉抽筋般的胀缩。
疼痛难忍到让纤细的手指紧压入碎花毯子,陷入没有多少肉的腿部。
高井瑞穗还是一声不吭地承受着噬心的痛苦。
泪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模糊掉视线。
身体的疼痛让满是疮痍的心流露出一丝痛快。
她都快忘了。
从什么时候起,只有疼痛才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丝呼吸,能与常人无异。
不知过多久,毯子吸干汗水,隔着衣物粘黏在腿上,腰背无力的倚靠在轮椅上。
紧蹙的眉心也酸疼地学会舒展。
她和十年前回到高井宅一样,在遮蔽延伸出去的走廊下,静静地看着满是生机的绿植。
可心态却不再是十年前那般傲慢。
十年,三千六百多天。
堕落的天才终于尝到懊悔的苦涩,她用身体作为对抗父母的资本,最后被吞噬。
所谓的父母,对她应有的亲情并不多。像她一样的替代品,还有两个。
更讽刺的是,瑞穗只要打开社交软件,就能看到母亲夸赞妹妹是她衣钵的接班人,每次比赛都为其激动呐喊,得不到冠军也没事。
“山依是很自觉的孩子,在游泳这条道路上,比起金牌,我更希望她能有所收获。”
瑞穗如傀儡一般切换。
日本全国青少年运动大会少儿男子200混合泳,获得冠军的是仅8岁的高井相。
曾经打电话将她的游泳技术贬低到一无是处的男人,满脸笑意地将小儿子搂入怀中。
“小相的未来无可限量,在目前这个阶段,更希望他可以体会到游泳的乐趣,而不是一味去追求名次。”
“……”
一字一句,是语言的诅咒。
名为嫉妒的怪物从瑞穗影子里生长为藤蔓,沿着轮椅、残废的腿,一点一点地弯曲攀爬,将她禁锢在原地。
尖锐的利刺捅破心脏。
——“用双腿和父母赌气,赌高井瑞穗的游泳天赋应获得一些微薄的母爱父爱。”
这场赌博,高井瑞穗一败涂地。
庭院的阳光很快被乌云遮盖,狂风暴雨落在屋檐上,砸得屋内的人也发出呜咽的哭声。
爸爸妈妈,那场车祸,真的很痛很痛。
她想要,再次回到泳池里,感受柔和的水,而不是坐在轮椅上,连雨水的降落,都让她浑身疼痛,像是沙滩搁浅的鱼,大口喘息,继续苟活。
……
高井宅又回到几年前的寂静,奈叶子早早起来,看着对面空荡的位置,不由地轻叹口气。
墙壁上挂着的日历用朱色落了个圆圈。
是兵库县的烟火大会。
也是人们向神社寻求保佑的好时候。
高井奈叶子知道孙女今日跟宫治有约,却怎么也不明白,原先还相处甚好的孩子们,怎么就突然落了冷淡。
她好多次看到宫治在家门口停留,孩子恭敬地向前同她打招呼。
高井奈叶子想到孙女的祈求,不出声地摇摇头。
手心手背都是肉,难以抉择。
“那她现在还好吗?”宫治问道。
“不太好。”奈叶子违背孙女的祈求,如实回答。
“不过人生哪有过不去的坎,都会好起来的。”
十年前,高井奈叶子接到那通国家队教练打过来的电话,着急忙慌地赶去医院,除了哭和闹,她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跪在神像面前,祈求孩子能够醒来。
等瑞穗真醒来后,高井奈叶子才发现人生的坎太多,年轻的孩子迷失方向,在同一片高墙下撞得头破血流,也不知道扭头走。
这是运动员比赛时应有的执拗,却是生活里不应该有的偏执。
奈叶子知道瑞穗的心结是什么,可她无法解开。
只能够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总会过去的。”
高井奈叶子不知道宫治听了这话,明白些什么。
青年走时,面色十分难看。
奈叶子静静地站在门边,目送着宫治远去。
高井宅又变回原先的寂静。
正当奈叶子沉思着是否要敲门将瑞穗叫出来,以免她错过烟花大会。
嘎吱——
房门被推开,向来面色苍白的瑞穗难得妆点脂粉,虽仍然脆弱如细柳,但病恹恹的感觉少了几分。
她身着墨蓝色底金鱼绣纹的和服,那是奈叶子为她量身定制的衣裳,只是这段时间的不规律生活,让这件衣服松垮地挂在她身上。
祖孙两人谁也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彼此对视。
直到宅外传来门铃声。
高井奈叶子疼爱地轻抚着瑞穗的发髻,“奶奶在家会想你,你可得平平安安回来。”
“嗯。”瑞穗轻轻点头,脸侧坠着的金鱼尾轻轻摇晃落在眼侧。
她和奶奶都心知肚明这句话的深意。
瑞穗紧紧回握住奈叶子发皱的手,轻声道:“我还有您,不是吗?”
还有您在,我就不会真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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