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该死的代兰亭。
楚元英指尖摩挲着一把小巧的匕首,冷冽刀光映出微眯的眸子。她上辈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干尽了人神共愤的事才会碰到这么个倒霉玩意。
她来得不巧,恰逢镇北侯夫人的寿辰,上京城比往日喧闹一些。
长公主驸马林砚是镇北侯之子,论明面上的情分,她也算半个公主府的客人,既已登门,公主婆母又过生日,总不好两手空空,为此,楚元英不惜耗费重金买了尊玉珊瑚当寿礼。
自然,她也没打算赴什么劳什子寿宴,面上过得去就行。只是一想到这礼恐怕收不回来,她就心疼得紧,转头就将这笔账算在了代兰亭头上。
公主府前朱门大开,屋檐上还凝着薄霜与碎雪。
锦书掀开车帘,道:“姑娘,到了。”
楚元英手腕一翻,匕首回鞘,她理了理斗篷下了车。刚站定,府内谈笑声便飘了过来,她抬眸望去,隔着人群,隔着晨雾与料峭寒春风,一眼便看到了代兰亭。
代兰亭外罩银白狐裘丰茸胜雪,颈间狐毛随风微拂,眉眼似拢着远山寒雾,两手揣在那只绣了金狐的手筒里,通身矜贵从容中透着几分疲怠,眼下泛着淡淡乌青。
此刻他正与一位身着华贵织金蟒袍的男子并肩前行,谈笑间,唇角好似噙着浅淡笑意,眸色深处却一片疏离,风仪俊雅的无可挑剔,二人瞧着亲厚无间。
楚元英倒是多看了两眼跟在他身后的男子,那男子深色劲装,眉骨处有一道浅疤,神色冷漠,腰间挂着一柄横刀,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似有所觉,代兰亭目光扫来,与她撞了个正着,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云层叠叠,日光疏淡,天是空濛濛的,夜间冻起来的那层薄冰尚未开化,风一过,冷津津的,枝头那一小撮残雪便落了下来。
代兰亭眼尾微微下弯,冲她莞尔一笑,悠扬清浅如春水初生。
楚元英面无表情又冷漠地收回视线,放心,她这回说什么都不会被漂亮男人迷惑了!
三皇子代景垣立即察觉异样,倏然停住脚步,顺着代兰亭的目光看去,眼底掠过些许惊艳,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手肘戳了戳他,道:“看呆了?”
代兰亭敛起笑意,收回视线,淡淡道:“何出此言?”
“啧,这姑娘面生得紧,却是个难的美人坯子,不知是哪家闺秀,竟有这般风致。”代景垣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楚元英,挑眉问:“你与她是旧相识?”
代兰亭眯了眯眼,浅浅笑道:“不识。”
“不识?”代景垣显然不信,目光再度从楚元英身上巡视,神情玩味之色愈重。
楚元英穿着件天水碧色的罗裙,宛若雨后天穹清透澄澈,月白素缎斗篷帽檐一圈雪狐风毛衬得她略施粉黛的小脸娇俏万分。发间缀着金丝串珍珠的头花泛着细碎珠光,耳上的嫣红玉珠更是衬得她清丽绝伦,贵不可言。
代景垣再度对上代兰亭的目光,原是想从中找出几分异样,谁料对方神色淡淡,笑容淡淡,整个人都淡的如寒潭静水,跟没有一丝人情味似的。
说实话,代景垣差一点就信了!
“本王瞧着你方才神色有异不似作假,跟旧雨重逢似的。”代景垣哪肯放过这等趣事,声音都高了几分。
他与代兰亭本就是走在人前,此时停下已是有异,再加上毫不避讳的言谈,周遭一小群人纷纷顺着他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楚元英。
沦为众目睽睽的楚元英,恨不得一锤头把代兰亭砸地里。
不过就是他看了一眼,自己就跟什么名人似的,人红是非多,她当即就走,只觉晦气透顶!
“诶!姑娘留步。”
下一刻,代景垣已拦至身前,指了指代兰亭,笑容温雅,道:“你可识得本王的堂弟?”
锦书见状赶忙上前,附耳小声道:“姑娘,这是三皇子瑞王。”
楚元英敛眸屈膝,福身应道:“回瑞王殿下,一息之前,方有一面之缘。”
代兰亭刚跟过来就听到这话,他面上依旧淡淡的,连笑容都保持在适合的弧度,结果后槽牙差点没给咬碎。
他还没当畜生呢,楚元英就先翻脸不认人了,他亏死了,苦茶子都亏出去了。
代景垣狐疑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过,随即抚掌朗声笑道:“那正好,本王便无所顾忌了。”
他往前半步,道:“不知姑娘明日可愿与本王同赴镇北侯夫人的寿宴?”
楚元英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些高官贵胄,漂亮话说得一个比一个好,谦和礼节做得一个比一个周全,偏生不顾他人意愿。
她根本无法拒绝。
若是贸然回绝,便是明晃晃打三皇子的脸,纵然侥幸不死,说不定哪天就被穿小鞋。
她是左右为难,正想先应下再做打算,代兰亭却淡淡地开口:“这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代景垣脸色微沉。
“殿下身为瑞王,身份尊贵,她一介闺阁女子,若与殿下同赴寿宴,传扬出去,岂不是坏了她清誉?”代兰亭声音平直,无波无澜。
“这有何难?”代景垣眼底闪过一丝轻佻,道:“本王瞧着这女子容貌倾城,气质清雅,恰合心意。本王府中尚缺一位侧妃,回头大可向父皇请旨册封,也不算委屈了如此妙人。”
楚元英眼珠轻转,眼睫颤颤,如薄暮染霜,嘴角兀自勾了抹笑。
代兰亭险些没绷住脸面。
她还笑?她竟还笑得出来?!
她都要给人当妾了,还有脸笑!
上回不过是他没事找事随口提了一句,就跟炸了毛的猫似的,还是他硬着头皮道歉才给哄下来。
如今呢!
旁人说要纳她为妾,她反倒笑意盈盈,轮到自己时,她给自己甩脸子!
“殿下说笑了。”代兰亭笑意散去,慢条斯理地开口道:“知情者赞殿下青睐佳人,不知情者,怕是以为殿下强抢民女。殿下素来以仁厚闻名,此番行事,恐有损殿下贤名。”
代景垣脸瞬间冷了下来。
这番话听着是劝,实则字字在堵,更是暗讽他行事有失分寸,不符仁厚贤名。他着实没料到,一向与自己虚与委蛇,表面兄友弟恭的代兰亭,竟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当众下他脸面。
他饶有兴趣地看向楚元英,皮笑肉不笑道:“还是堂弟思虑周全,一番话句句为国为民,当真是在为本王着想啊。”
“这原就是臣弟分内之事。”代兰亭悠悠然从手筒里抽出手,把手筒递给楚元英,转眼就换了副喜滋滋的模样,道:“明日你随我赴宴,此刻先跟我回府便是。”
楚元英:……
她没接也没动。
代景垣整张脸彻底垮了下来,语气颇为不善地质问:“你不让她随本王去,反倒亲自带她赴宴,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见楚元英不肯接,代兰亭索性上前,不由分说将她的手揣进手筒,面露不解,坦诚道:“自然是跟你抢女人呗!”
手筒里面还存留着些许余温,楚元英拽了拽手筒里面的绒毛。
代景垣:……
“就你也配跟我比?你要那虚名脸面,我可不要。”代兰亭说着,扒过楚元英斗篷上的兜帽盖在她头上,捏着帽檐往下拽了拽,直到弯腰只能瞧见一小截莹白下巴后,才满意地拍了拍手。
转头看向脸色发青的代景垣,语气挑衅又不屑,道:“我今日还就强抢了,你能奈我何?有本事回去让你那老不死的父皇把我头砍了,儿子都三岁了,遇事还只会找爹告状,我都替你躁得慌。”
说罢,他还十分嫌弃摇了摇头,然后“啧”了一声。
代景垣指着他,气得半天说不出完整话:“你……你……你欺人太甚!”
代兰亭敷衍地摆摆手,道:“对对对,我就是欺你了,你赶紧回去告状吧。来来回回就这么一出,娘在世时找娘,娘不在了找爹,你也不嫌腻得慌。”
楚元英本来扒拉着帽子,想要往上拉一点,听见这话实在没忍住,抵着手筒偷偷笑了起来。
就知道他人模狗样地装不了三分钟。
“你还笑!”代兰亭转头就瞪了她一眼,愤愤控诉道:“一面之缘?你也是狼心狗肺,往日情分全都落在那条狗肚子里了!”
“是谁先说不认识的?”楚元英撩起兜帽,露出一双清亮的眸子,踮脚拿手筒往他脸上砸了一下,反驳道:“倒还敢恶人先告状?”
“我那是逗他玩呢!”代兰亭揉了揉脸,一脸不服气道:“谁知这人蠢笨如猪,真话假话辨识不清,还痴心妄想要纳侧妃?!可美死他了,癞蛤蟆装青蛙,貌丑惯会耍些花腔。”
“癞蛤蟆”本人听到这话,气得双目赤红,浑身发颤,险些背过气去。
众人是面面相觑,锦书早已看得怔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下意识看向凌朔。凌朔依旧是那副冷漠模样,默然尾随在代兰亭身后。锦书想了想,从车里拿出那尊玉珊瑚,快步追了上去。
楚元英本不想参加什么寿宴,但如今这局面,公主府也不便再进,只好暂时先上了代兰亭的马车。
代兰亭刚掀开车帘,便被她拦住,道:“你不能上去。”
代兰亭:?
他的车,反倒轮不得他坐了?
“如今不比昔日。”楚元英施施然上了车,声音从帘内幽幽传来:“代公子,上京多少只眼睛盯着你,你应当比我更清楚,莫要坏我清誉。”
代兰亭:……
他悻悻地收回了手,撇了撇嘴。
往日他嫌两个人同乘拥挤时,也没见楚元英提什么“坏我清誉”,如今不过分离数月,现下连他名字都不肯叫了,这要是隔个三五年,怕是连他长什么样都能忘得一干二净。
当真薄情寡义!
代兰亭只好盘坐在马夫旁边,双手揣进袖子里,顶着冷风暗自怄气,马车颠的他屁股疼,冷不丁又打了个喷嚏,鼻尖被风吹得通红。
楚元英撩开窗帘一角望去,却发现愈走愈偏僻。她是第一次来上京,但这一路荒凉萧瑟的只能看见几只鸟在飞,怎么也不像是去靖安王府的路。
正想着,马车陡然停住,代兰亭掀开车帘,催促道:“下来,下来。”
楚元英慢腾腾地下了马车,抬头一瞧,嚯,光秃秃的小树林子。
代兰亭不知从哪里扒拉出一个小锄头,搓了搓冻僵的手,带了几分腼腆,道:“手头紧,明日总不能空着手去人家府上,不然要被人笑我不知礼数。”
“这里面有灵芝还是人参?”楚元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小树林,眼中闪过急迫,拉着他就走,道:“把你锄头给我!”
“没那东西。”代兰亭把锄头扛在肩上,一脸无语,楚元英刚升腾起来的欣喜没了大半,脚步落了下来,跟在他身后。
然后,她就看见代兰亭在林中东扒扒,西找找,选定一块风水宝地后,一锄头砸了下去,随后锄头一丢,蹲下身,撅着屁股,开始刨树根。
还是个烂的!
楚元英:……
他这样显得自己买的那尊玉珊瑚很蠢啊!
她抬头望了望天色,有些发灰暗沉,林中萧条寂静,冷风刮在脸上带来细碎的凉意,她缩了缩脖子,往身后的树干椅了椅,耳上嫣红的珠子藏进狐毛领子里,又转头看了看远处的马车,锦书闲闲地坐在车辕上晃着腿,凌朔则肃立在一旁。
呼出的气体遇冷凝成白霜,楚元英眼睫低垂,神情平静地盯着代兰亭,静默片刻后,缓缓开口道:“代兰亭,我曾跟你说过不要利用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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