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再见

夜色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

我站在窗边,指尖拂过冰凉滑腻的大理石窗台。

庭院里精心修剪的花木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被巨大的黑暗无声吞噬。

我彻底断了除温屿以外所有和黎家的联系。

马上就要走了。

衣帽间里亮着盏小小的顶灯,昏黄的光线勉强撑开小片范围,箱子敞开着,平放在厚实的地毯上,米白色的帆布面,印着低调的LOGO标签,已经很旧了,上一次被这样彻底打开填满,似乎还是在十二岁时那个被接到黎家的夜晚。

动作缓慢,手指却异常稳定。

四季的衣物叠得很整齐,放入箱子时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仿佛怕惊扰了这凝重的寂静。那本深蓝色硬壳的书在最底下,封皮冰凉坚硬,像一块小小的墓碑。

是的,温屿最后把它送给了我。

我将它郑重埋进几件最厚的针织衫之间,然后用薄薄的白色防尘布盖好。

这次,它不再是伤口,是告别的信物。

收拾的间隙,目光总是不经意掠过空旷的床头柜。

那上面,长久放着亚克力的相框。

此刻,里面空空如也。

照片被我取了出来,和为数不多属于“黎秋白”这个人的重要证件一起,塞在随身的挎包内侧口袋,紧贴着心跳的位置。

我也有和温屿相似的时候,但没有意气风发的张扬,没有灼目的锋芒,只是安静的、仿佛终于卸下了沉重负担的松弛。

这种松弛,是我在过去二十几年锦衣玉食却身不由己的牢笼里,从未真正拥有过的气息。

温屿会懂吗?

或者,她根本不需要懂。

最后一件东西放进去,拉链被缓缓拉上。金属齿咬合的声音,在极度安静的房间里显得突兀而清晰,像为一段岁月盖棺定论。

凌晨三点。

心口那点固执地不肯熄灭的东西,灼烧着肺腑。

我揣着那团火,来到了温屿的住处。

这次,我敲了敲门。

走廊沉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足音,像个不被欢迎的幽影,穿过曾经灯火通明,如今只余沉寂的奢华囚笼,后门通往后院的那扇小门虚掩着,门轴大概是新上过油的,推开时没有发出半点呻吟。

凌晨的寒气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刺透了身上的薄毛衣。

天似穹庐,依旧漆黑一片。只有东方遥远天际线上,酝酿着沉重黏腻的灰蓝色,如同在深渊边缘缓缓渗出的铁锈,凉亭沉默地蹲守在庭院中央的暗影里,像只蛰伏的兽。空气寒冷而干净,吸进肺里带着微涩的清醒。

而她,就站在通往前厅的宽大玻璃廊门内侧。

身影清晰地投映在巨大冰冷的玻璃上,只隔着层脆弱透明的屏障。她没有开门出来,只是站在那里,穿着一件灰蓝色的薄家居长袍,腰间系带随意挽着,长发松散地披垂在肩上。

夜色成了天然的帷幕,将她眼底的所有事物都深深藏起。

廊下感应灯没有亮起,屋内也没有开灯,只有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她过分清晰而寂静的轮廓。

她像是刚从一场长梦中起身,又或者,彻夜未眠地守在悬崖边,只有那只搭在玻璃门冰冷金属框上的手,骨节微微绷紧,透露出水面之下些许不可见的汹涌。

门开了。

她静静地看着庭院里被清寒夜色包围的我。

目光沉沉落在我身上,带着穿透时光和黑暗的专注。

仿佛要把这个在黎明前静静地站在庭院里,像一棵固执的小树苗的我,刻进更幽深的记忆里去。

那目光太过复杂,也太沉重。

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也不再是冰冷洞穿的疏离,更像是某种无声的挽留,和更深沉的无可转圜的剥离,她眼底似乎蒙着凝结的水雾,看不清里面翻涌的究竟是怎样的潮汐,只有那只按在冰凉的金属门框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点青白色。

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这只手上,支撑着她保持岌岌可危的静止。

她安静如雕塑。

院子里太冷,呼吸在面前凝成团转瞬即逝的白雾。

心头那点顽固燃烧了月余的余烬,在时猛地窜起最后的火焰。

“我要走了,温屿。”

声音打破了寒夜的死寂,清晰地穿透了玻璃,清晰得连我自己都陌生。

她的身形似乎晃动了一下,极其细微,像风吹动了平静水面上倒映的月影。

她微微抬起头,下颌线条在灰暗的光线里绷得更紧了些。

搭在门框上的那只手,指关节的青白似乎深了点。

“……我知道。”隔了好几秒,她的声音才传过来,音色有些沉,有些模糊,但语气是肯定的。

她当然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

沉默再度降临,却不再是绝对的窒息。空气里漂浮着破碎的往事和浓得化不开的情绪碎片,沉沉地压在彼此的肩上。

“那……”喉咙被巨大的酸胀感堵着,努力了好几次,才发出后面破碎的词句,“照片里的那个你去了哪里呢?”

带着泪意的追问低得像呜咽,是悬在心口的执念,也是最后的告别,不只是问照片里的人,更是问眼前这个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同样面目全非的温屿。

廊下的她,仿佛被这句话冻结。

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久到东方的灰蓝色仿佛又晕开了一点,像个模糊的伤口。

“南城。”她的声音终于传来,平静得出奇,没有丝毫波澜,“我外婆的家乡,这个季节去,梧桐树应该长的很漂亮,去看看吧,黎秋白。”

她罕见地连名带姓喊了我。

我知道,这是最后的告别了。

“好。”

一个字,从胸肺深处挤出。

“我走了。”再次开口,声音里最后的颤抖也消失了,平静得像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她没有动。

只有搭在玻璃门冰凉金属框上的那只手,指节微微动了一下,像是要抓住什么,最终还是归于沉寂。

她微微偏了下头,目光落向我身□□院里那棵在寒风中只剩光秃枝条的树。

东方的天际,那片沉重的灰蓝色仿佛被一支无形的笔蘸水晕开了,颜色变浅了些,透出点几乎难以察觉的鱼肚白。

“嗯。”她的回应低得如同耳语,又像是叹息,“走远一点,南城的黎明很美,替我看看吧。”

最后五个字,像五颗滚烫的炭火,骤然投进我已被寒霜冻结的心湖深处,激起的不是暖流,而是剧烈翻滚的痛彻骨髓的熔岩。

那个书房冷雨夜刻骨铭心的冰冷判决“夜再深,也总要天亮的”在这一刻找到了最残酷也最温柔的回应。

没有解释,没有叮嘱。

没有再见,没有保重。

只有一句交付。

这不再是场无法跨越身份与禁忌的单向追逐,而是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的灵魂,在各自选择的荆棘路上,以血肉为薪,在焚烧中完成的最沉重的托付与祝福。

晨曦微光艰难地撕扯开厚重铅灰的云层边缘,染出极为稀薄的一线淡金。

我站起身,不再看廊下的她,拖着脚边那只有些磨损的灰色帆布行李箱,轮子碾过石板缝隙里顽强钻出的青草,发出碾过骸骨般的轻微簌簌声。

行李箱的滑轮摩擦着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发出清晰的滚轴滚动的声音,在沉寂静谧的庭院里,像碾碎了什么无形的东西,一声声,宣告着离开的步伐。

我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后背长久地暴露在空旷而冰冷的空气中,暴露在她那道一直凝在我后背仿佛有了重量和温度的目光之下,那道目光紧紧吸附着我的身影,像一道烙印,从门口,到甬道,再到庭院的后门小径……

推开那扇只容一人通过、通往外面街道的黑色小铁门。沉重的铁门发出“吱呀——”。

一声酸涩的长叹。

门外清冽的空气带着城市将醒未醒时特有的尘埃与寒气扑面而来。

街道空荡无人,路灯的光晕拉长了电线杆的影子。

我买了去往南城的机票。

一辆预定的网约车,已经悄无声息地停在街角暗处,车尾的红色示廓灯在稀薄的晨雾中亮着,像两颗孤独的萤火。

拉开车门,坐进后座,鼻腔里涌进一股淡淡的、封闭空间的皮革味和车载香薰的气息。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男人,只在后视镜里对我无声地点了下头,便发动了车子。

车子平稳地滑行出去。

后视镜里,那座占地广阔层叠起伏、曾在每一个节日夜晚灯火辉煌如同宫殿的黎家大宅院门,连同它那气派沉雄的铁艺大门和高耸的围墙,正一步步退后,在黎明前最为浓重的深青色背景板中,逐渐缩小,最终融为一片模糊的、冰冷的轮廓,消失在一个转弯之后。

真的再见了。

车厢里很安静。

司机没有开广播。

窗外城市的轮廓在灰蓝色的天光下逐渐清晰起来,像张显影的老照片。

高楼如林立的墓碑,街道干净空旷得不真实。

初生的日光带着一种试探性的淡金色,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远处高楼顶部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锐利而冰冷的光。

天要亮了。

我看着那光,眼睛被刺得微微眯起,却一眨不眨。

机场。

出发的入口像个巨大的银色贝壳张开的口。

广播的电子音用几种语言滚动着信息。

人群的声音如潮汐般涌来,带着奔赴各个方向的焦灼、喜悦或离愁别绪。

我拖下那个灰色的行李箱,轮子在光洁的环氧地坪上滑出流畅的直线。

走到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前。

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铺满整个机场前方辽阔的停机坪。流线型的机身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银白色光芒,像柄打磨锐利的剑,指向无垠的蓝天,它轻盈地,带着挣脱地心引力的渴望。

巨大的玻璃幕墙像个无垠的画框。

外面,停机坪被清晨明澈无遮的阳光彻底点燃。

引擎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咆哮,开始在跑道上加速冲刺。

我系好安全带后,沉默地看着窗外。

机头仰起,轮子离地。

脱离地面束缚的那一瞬,阳光似乎在那银白色的机身上剧烈又璀璨地燃烧了一下。

温屿。

我看到了。

天亮了。

《晦涩诗集》by六月雨未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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