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事毕,群臣鱼贯而出。端惠出了宫门,翻身上马,却并未像往日一样直奔巡防营,而是穿过几条窄巷,寻了一僻静处:“谢将军跟了我一路,有什么话,如今可以说了。”
行踪既被察觉,谢元清也不再躲藏,从草木遮掩后现身,苦笑道:“你我如今已是夫妻,你口中称我,仍是谢将军么?”
端惠从马上跳下,步至谢元清身前:“因为我知晓,你要问我的话,与家事无关,只与谢将军和端惠公主有关。”
“谢将军是想问我,为何要将你属下驻军出现在京郊的事告诉父皇,是也不是?”端惠继续道。她身形虽较之谢元清矮上些许,直视起人来,却颇有凌人之势。
“我想说的,确实是这个。”谢元清反倒有些局促,斟酌了几番用词,终于开口,“我们如今夫妇一体,你做不利于我的事之前,好歹同我商量一番……至少,事先告知与我。”
“谢将军,我希望你能记得,”端惠的声音愈发冷厉,“我先是大盛的公主,是巡防营的将领,最后,才是你的妻子。”
谢元清只觉得嗓子干哑得厉害:“你对我果真……没有丝毫情分吗?”
“正如我们一开始所承诺的,这场婚事只是各取所需罢了。”端惠转起头,望向繁华京城中巍巍楼阁,“情爱之事,于我并不重要。”
“各取所需?”谢元清自嘲一笑,“你我作为夫妻,果真徒有其名。”
“谢将军若后悔了,可随时与我和离——便是休弃也无妨。端惠绝无怨言。”
刑部大牢中,原本清闲的狱卒都围拢在关押姜阑的牢房前。狱中的鞭笞声、惨叫声也停了,只有匆忙的脚步声与焦灼的交谈声在回荡。
眼见着新取来的备用钥匙捅进锁孔,却仍旧转不动,狱吏焦急地询问道:“这把钥匙也打不开吗?会不会是取错了?”
“钥匙上都是刻有编号的,确是这把无误。”狱卒再次对照了一遍,摇了摇头,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汗珠,“应当是姜姑娘手上这副镣铐年岁太久,锁眼锈住了。”
“相府的人就在外边候着,已催了好几轮了!若是再不把人放出去,顾相问责下来,你我都担待不起!赶紧想想别的办法……”狱吏急得来回踱步,眼珠子转个不停,试图想出可行之计,“就不能砸开吗?”
“这……”狱卒们畏畏缩缩,都不敢上前,“小的们只怕失了手,伤到姜姑娘。”
此前姜阑是要犯,即便种种严刑逼供,也不过是职责所在;可如今上头传来消息,要将姜阑无罪释放,现下她的身份可是相府的贵人,若是伤到分毫,顾相将旧账一起结算,可不是他们能吃得消的。
姜阑心中亦是着急。只怕自她入狱起,景曈便是寝食难安、忧心如焚。她总得快出去见他,好使他不再担惊受怕。
终于受不了这些人的磨蹭,姜阑不耐地蹙起眉头:“烦请大人将钥匙给我,我自己试试吧。”
狱卒将钥匙放入她手中:“姑娘要试试倒也无妨,只怕是做无用功……”
姜阑捏住钥匙,假意去扭,实则腕上用力一震,将镣铐连接处崩断。
锁链落地的清脆声响硬生生让狱卒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大人可能太心急了,使的力道不太对。”姜阑微微一笑,将此事敷衍过去,“那我可以离开了?”
“姑娘请便。”狱吏拱手行了一礼,其他狱卒也纷纷让出道来。
她早已习惯了忍受疼痛,哪怕连着受了这样久的酷刑,脚步也不过有些发虚,未见丝毫蹒跚之态。斑斑血迹在她绿裙上绽放,仿佛青翠草木间盛放的极艳的花。
牢狱外的天光亮得晃眼,刺得她眯起了眸子。她被关押不过一日,竟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姑娘!你可算出来了!”白露一见到她的身影,当即扑上前来,想伸手搀扶,却又被她浑身的伤惊得不敢乱动。小丫头本就哭得双目红肿,如今又落下泪来,声音里也带着哭腔。“姑娘受了好多苦……”
“好了,别哭了,姑娘洗冤出狱是件喜事。”蒹葭将丝帕塞入白露手中,蹙眉道,“而今姑娘正是需要歇息的时候,别让她费心哄你。”
“莫要责怪她,她年纪尚小,只是太过担心我才会如此。”姜阑柔声劝解道,她向二人身后扫视了一番,除了顾府家仆外,却只见到候在轿辇旁的沈空青和仲明。“怎的不见景曈和佩兰?”
仲明犹豫了片刻,终是俯首答道:“大人尚有政务亟需处理,实在脱不开身。”
她分明问了两个人,仲明答时却只言大人如何如何。姜阑不由得心中一紧,追问道:“佩兰呢?”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姜阑的目光在几人脸上一一扫过:只见仲明默然,蒹葭抿了抿唇亦是不语,白露通红的眼眸中又滚下一滴泪来……最终,她的目光停留在沈空青身上。
即便没有再次询问,凭借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沈空青已明了她的意思。
她在等他的回答。
无论是作为她一手教养长大的徒儿,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私心,他从来就没有办法拒绝她。
沈空青攥紧了拳,又缓缓松开,拱手禀道:“我和佩兰去劫持陷害你的那妇人,不料遭遇了埋伏,佩兰她为掩护我们撤退……舍了性命。”
他们方才避而不答,姜阑便已猜到如此。
出乎意料的是,得知佩兰的死讯,她并没有特别的难过。
也许是因为在满是豺狼虎虫、魑魅魍魉的千手阁,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位置,她早已见惯了死亡。
也许是因为经历过多年的杀手生涯,她的手上沾了太多血,刀下有太多的亡魂,她已然变得冷漠。
她只是觉得困惑和不真实……佩兰怎么就死了呢?
在千手阁的时候,她很喜欢寻个僻静处,抬头看着天。想象着她的景曈哥哥在这片碧空下的某处,等待着她逃离这个魔窟,与她重逢——这样的念头支撑她挣扎着活了下来。
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时候,她偶然撞见了佩兰。
少女纤瘦的身影立在悬崖边,好似只消轻轻一阵风,便能将她吹下去。
她出言劝解,那时的佩兰却哭着同她讲:“我受够这样的日子了!我日复一日,都活在恐惧与折磨中!像我们这样的人,死了才是唯一的解脱。”
少女崩溃得像一根濒临断裂的弦,她缓步靠近,唯恐再刺激到她,语调温柔而坚定:“我答应过你,我会改变这一切的。”
少女轻嗤一声,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在鄙夷她的口出狂言。
她却抓住时机贴近,一把握住少女的手腕,将她扯到安全处。
“给我一些时间……至多五年,”她的承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一定救你出去。”
“……”
“姑娘。”蒹葭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婢女的眸中满是担忧,她凑近了,从怀中取出另一方干净的丝帕,贴在她脸上轻拭。
那丝帕迅速被浸得潮湿,姜阑抬手去接,才发现自己已是满脸的泪水。
她仰起头,像往常一样望向天空。
大兴城的天气极好,万里无云,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不像在千手阁、在蜀地的时候,那里从无晴日,天空被极厚的云层遮盖,永远见不到太阳。
她们已熬过了最困苦的日子,如今好容易守得云开了。
她坐上了千手阁阁主之位,佩兰亦是护法之尊,再不用仰人鼻息、夹缝求生。她们从蜀州来到了大兴,将那阴暗压抑的过往远远地甩在身后。
……可佩兰怎么在这时候死了呢?偏偏在结束了所有的苦难之后,偏偏在未来充满了光明与温暖之时。
“姑娘先上轿吧。”蒹葭分明就站在她身前,声音却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遥遥听不真切。“姑娘伤得重,别在风口久站,还是快些回府休养为宜。”
许是在大牢中煎熬了一天,她确实有些虚弱了,竟觉得胸口发闷。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这突如其来的不适。
蒹葭托起姜阑的手,小心翼翼地扶她上轿。白露忙行至轿辇旁,为她挑起垂帘。
垂帘又复落下,将周遭的景象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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