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壹把林都扔到津北西站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火车站人来人往。
在这里,从混乱中找秩序是每个乘客的基本修养。
人潮之中,任何一个人的突然加入或者离开都对火车站起不了一点影响,因为这里来来去去的人流,从状态上来讲,其实很像溪水潺潺般的水流,能量始终是守恒的。
下了车,林都没进站。
早上刚拆掉石膏的时候,林都感觉还行,觉得不打石膏脚伤也能自然康复,但逛了一圈商场后,林都的脚踝处就开始传来了一股接一股地像是被扯开了皮肉一样的痛感。
她一路忍到下车,跛着脚挪到了离她最近的一个花台,才小心翼翼地撩开了裤腿和棉袜。
在日光的照射下,林都可以清楚看见自己早上还状况良好的脚踝处,现在已经膨胀到有红中带黄的凝胶感,且她伤口周围皮肤的质感,还会随着光线的移动而发生变化。
它们时而像水晶包一样透亮,又时而像炖猪蹄一样莹润。
……
林都预感不妙,想先就近找个小药房给自己的脚上点药,但她自己的所有东西都被朱壹收走了,身上只有一张朱壹给的□□和一只破手机。
脚上那股痛劲儿又来了。
为缓解疼痛,林都咬着牙把脚下的大号编织袋带到花台上卷了两圈后往后推了推,整个人都倒在花台上躺平了。
林都抬手楷了楷脑门上、不知是热的还是疼出来的汗后,摸出了外套里的手机,找到朱壹说的王哥号码打了过去。
挂了电话没多久,一个身高和身材都是中量,身穿一件棕色皮衣的男人就小跑着凑到了林都跟前,试探地叫了林都一声“豆儿”。
林都手撑着花台坐起来,对着完全陌生的一张脸,她的眼神中也还是闪出了一股欣喜,“王哥?”
王哥上前扶林都,嘴里吐出来的台词和林都想象中的大差不差,“怎么样豆儿?家里都还好吗?妈的身体怎么样了,精神还好不好?”
和王哥接头成功。
但林都因为脚下的脚伤加重,所以完全将朱壹嘱咐的既定方案抛到脑后,——她擅自改了自己的剧本人设,还对王哥大吐了一顿苦水,要求王哥先带她去看脚。
“我家里一切还行,”说着,林都苦笑一下,伸手撩起了她的一点裤脚,“就是我从山上摔下来扭了脚,村医说我这脚需要去城里的医院看,可我妈拿不出给我看脚的钱,王哥,你先预支我点工钱吧,等我看好了脚,我做牛做马都挣钱还你的。”
林都话落,王哥的嘴也实打实的因为愕然张开了。
——朱壹给王哥说的林都人设,是他打小就跛了脚的亲生妹妹,而王哥的人设,则是为了撑起一个家,为了治好家里妹妹的病,一直奋斗在津北底层的普通人。
朱壹的这个方案虽然也会帮林都治疗脚伤,但林都不知道这个方案会让她等多久才能去看医生,她现在等不了,所以她为了保全自己,决定用改剧本的方法先下手为强。
不然,她如果真的瘸了,再回去哪里还能对曾经细心照料过她的梁森交待?
林都的这个请求,王哥做不了主。
所以他先带着林都回了他开在火车站附近的发廊。
发廊的门脸简单。
一张黑色的牌匾上只雕了“发廊”两个字,门口连一个旋转的小花灯都没有,就安安静静地杵在一众挂着发亮灯牌的旅馆一条街下。
然后歪打正着的醒目了一把,客流量非常不错。
发廊不大,总面积不超过30平。
王哥推开玻璃门走在前面,林都就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跟着。
此时,发廊里有两位客人和一位正在帮客人剪头的员工。
另一个无人照料的客人看见王哥回来,立马朝王哥龇了一下牙缝,“快快快,我这下午两点的车票呢,没多少时间了。”
王哥笑着应一声,然后让林都随便找个空位坐了就去忙活给客人理发的事情了。
林都左腿拖着右腿,躲不过地上草堆堆一样高的头发,就只能携着它们缓慢前行。
快走到靠里最右侧的座位时,里面的洗头间突然走出了一个步态婀娜的女人,她手脚还比林都利索地先占住了位置。
林都站原地看了一会儿那个女人。
她头发上包了一颗干毛巾,注意到林都直勾勾的眼神后,她也回头看了林都一会儿,然后翘起了嘴角问王哥,“这小妹就是你亲妹妹?”
林都抓住王哥正全神贯注地给客人做额前造型的空档,先朝那女人摇了摇头,说:“不是的,姐。”
闻言,女人挑起眉头“哦”了一声,又饶有兴味地看了王哥两眼,“我看你也不像她亲妹妹。”
王哥这时得了空。
但林都刚说出去的话已是难收的覆水,王哥就也只能硬着头皮照着林都的新剧本走。
“瞧你这话说的,能再埋汰人点不?”王哥笑着嗔那女人一眼,又顺手拿过他身边的一个圆凳放到了林都身边,“来,豆儿,我给你介绍下,这是隔壁旅店的老板娘,你叫她辛姐,以后让她多关照你。”
辛姐,是朱壹对林都重点强调过的称呼。
朱壹说,现在的被拐卖妇女比起以往的囤积下发,更偏向于一对一地明确匹配客户需求的定制。
对于各个要求不一的客户,他们选定的目标侵害对象的标准也完全不一样,顶的有顶的策略,低的有低的诱惑。
一年前,朱壹给王哥编造出这样的身世,又让他来这边的发廊应聘,原本是打算让辛姐给王哥拐卖一个媳妇儿,他们好以此厘清辛姐的运营模式然后曝光。
但人算不如天算,王哥为人实在上进,学手艺也快,根本装不来笨手笨脚,所以半年不到,王哥就混成了发廊的一号技师。
这样的王哥,不可能娶不到老婆。
笼络辛姐帮王哥找媳妇儿的事情这样作罢后,朱壹索性让王哥盘下了这件发廊,开始了走一步看一步的二次谋划。
如此,林都才会有机会成为朱壹投进这个项目里的第二颗棋子。
林都双手撑着凳子坐在辛姐与王哥之间,热情地朝辛姐笑了笑,“辛姐好,辛姐你的旅馆还需不需要员工啊,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你?”辛姐解开头上的湿毛巾,随便揽着头发拍了两把后看向林都,语气充满嘲讽,“你一个瘸子,能做什么啊。”
听了辛姐的话,林都更开朗地笑了笑,“我不是瘸子,我只是脚受伤了,王哥下班就会带我去医院看脚,等我好了,我留在津北,跟王哥一样挣大钱开店。”
闻言,辛姐停下了擦头发的动作,转头看了林都一眼,说:“给我看看你的脚。”
林都裤腿才刚撩起一点儿,辛姐就皱着眉很嫌弃地转了过去。
“辛姐,辛姐?”林都故作不明所以地喊。
下一刻,辛姐摔了手上的毛巾,立时站了起来走到了林都身边,说:“走吧。”
“嗯?”林都大眼睛眨啊眨的。
“嗯什么嗯,”辛姐无语地对着王哥站定的方向翻了个白眼,“你这处伤等下班再去看就真的瘸了,跟我走,我带你去医院。”
林都一愣。
这瞬间,她发自内心地犹疑了一下。
因为在朱壹的口中,辛姐这个人的做事风格是很泼辣的。
万一辛姐刚好在以前就有客户是想要她这样的,那她岂不是自己送上门的任人宰割了?
看林都没动,辛姐回头又是一个大嗓门招呼,“还不走?”
林都结结巴巴,“我,我,我没钱。”
“你没钱我还没钱啊,”辛姐立门口单手叉着腰,语气恶狠狠地,“不说想去我的店上班吗,我让你做前台,一个月七千,包吃住,今天看病的医药费就从往后的工资里扣。”
林都还是有些顾虑,犹犹疑疑地看向了王哥。
王哥明白林都在想什么,于是立马笑着给林都兜了一句底,“高兴傻了啊?还不赶紧谢谢辛姐,跟着辛姐去。”
有了王哥这句话,林都才敢放心地跟着辛姐去了医院。
-
梁森挂了电话,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迈着大步往外走。
向耿认识梁森也快十年了,他极少见到梁森这样的动静。所以,几乎是不用过脑思考的,他嘴巴里自动就蹦出了一句,“怎么了?是林都出什么事儿了?”
问完这句,向耿听见梁森的呼吸沉了一下。
与此同时,梁森的手机也突然震动了两下。
梁森点开手机确认信息,是王利云刚刚在小区监控室里拍来的视频。
在梁森看视频时,向耿也跟着把脑袋凑了过来。
林都是在早晨的九点二十又出了一次小区,她在小区门口等了大概一分钟左右,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跑就从对面的街道拐进了小区的方向。
车在小区门口停稳后,林都没有立刻动作,开车的人就鸣了一下喇叭。
林都转头去看,车子的后车窗也在同时缓缓降落。
梁森耐着性子倒回去又看了一遍后车窗降落这一节的视频后,直接熄了手机,又重新把手上提着的外套放回了办公室。
下午比武的时候,梁森把手表戴上了。
但是林都下午也没有再给他打过电话。
在本能的一瞬间的置气过后,梁森控制住了情绪,又给林都回播了一个电话。
电话滴声两次后,那再熟悉不过的冷冰冰女声才刚刚冒了个头,梁森就掐了电话,风驰电掣地开去了林都公司。
梁森到林都公司的时候是六点出头。
林都公司的大门还是开着的,但里面的灯已经拉了一大半,只有最里面一个被一棵巨大的发财树遮挡住的角落是亮着灯的。
梁森毫不犹豫地朝那个角落走去。
走至半程的时候,坐在角落里的那个人感受到了外面的动静,主动立起身偏过头查看外面的状况。
当梁森看见刘旗的脑袋像伸缩玩具一样,突地出现在发财树旁边,有些意外地朝他挑了挑眉。
刘旗见是梁森,很开心地按着眼镜中间的架子处往外走,“梁警官,你怎么来了?”
梁森笑笑,“我找你们李总,他在公司吗?”
“李总好像不在,他今天一天都没来,不知道是在项目上还是出去应酬了,”刘旗说完又问梁森,问话的语气中还有一丝能完全打破林都对他刻板印象的狡黠,“你找李总是不是因为林都?”
梁森很坦然地“恩”了一声。
刘旗点头后,又伸手指了指走廊里面,总经理办公室右侧的一个小办公室,说:“老板娘好像还在里面,要不你进去问问她?”
梁森去敲了财务总监办公室的门。
“笃笃”两声后,里面传来一声“进”。
老板娘从报表里抬头,看见站在门口的是一张并不熟悉的人脸时,她挺直了肩背眯了眯眼,问:“你是?”
“梁森,我可以进来吗?”梁森淡笑着问。
“可以可以,你先进来。”
话落,老板娘直接站起了身。
梁森在小沙发上坐定时,老板娘刚找到纸杯在给梁森倒水。
在水快要注到纸杯一半的时候,老板娘忽然转身,瞪大了眼睛同梁森确认:“你是不是派出所的梁警官?”
梁森点头后,老板娘的眉尾一瞬就抬了起来,刚才还有些迷糊的眼神也跟着清明了。
见状,梁森主动表明来意:“您别误会,我是为了林都的事情过来找李总的。早上,林都给我打电话我没接到,后面,林都的电话就关机了,我看了监控,接林都走的人是李总。”
因为梁森的一句话信息量太大,所以老板娘动作幅度很大的点了一个比较耗费时间的头。
强压住神色里的讶异后,老板娘把纸杯放到梁森面前,不那么模式化地朝梁森笑了笑,“原来你是来找林都的哦。”
梁森点点头,“您知道林都去哪了吗?”
“她现在具体在哪我也不知道,”老板娘叹了一口很沉的气后,在梁森旁边的小沙发上坐下了,“李总早上接她是为了她去麒麟卫视的事。”
梁森惊讶仰脸,潭石般的双眸锁定了老板娘,“麒麟卫视?”
老板娘见梁森似乎是完全不知道小方的事情,于是有些抱歉地抽了抽嘴角,“她离开电视台,是因为我们,
我们一直记着这个事情,才想着找个机会送她回去做新闻。没想到弄巧成拙,被麒麟卫视的朱壹知道她脚有伤,说内推她就一定要让她去作饵吊拐卖妇女案的鱼头。我是不同意这个事情的,但是李总说让林都自己做决定,林都决定要去,李总就送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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