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厌猎了只活狼的消息很快传出,秦愫起先想把兔子放在帐外,但得知那狼也被关在外面后,立刻打消了念头。
“红蓼,把这匣子倒空,我用来装兔子。”樟木镂花匣子是秦愫用来放各处搜来的小物件的,比兔子长两指,高度上不大够,秦愫便把那盖子虚掩上,塞了两把枯草,那兔子头也不抬地咀嚼起来。
朱嬷嬷端着热水进来,打了个哆嗦:“小雪下的米粒似的,又冷又阴。”
她年纪大了,潮寒天气腿像灌了冰块,进屋后就直奔炭盆,弓腰翻来覆去地烤火,抬头看见兔子蹲在匣中吃草,皱眉:“姑娘养这个作甚,待会儿少不得满屋子都是臭味。”
秦愫换了件纯白狐狸毛的大氅,正在系绸带,闻声朝她瞟了眼:“朱嬷嬷比以前娇贵多了,到底是跟着母亲久了,不知道的还当您是秦家的半个主子。”
冷言冷语地讥嘲,让朱嬷嬷老脸难堪,但想到二姑娘不单对自己这样,对夫人和大姑娘也是夹枪带棒的说话,便也多少安慰了些,遂讪讪说道:“姑娘说的哪里话,老奴是担心姑娘的衣裳被这腌臜熏染了臭味,可不是为了自己。”
“朱嬷嬷费心了。”
“外头天快黑了,二姑娘要去哪儿?”朱嬷嬷见她又要出门,忙捶了捶膝盖,起身走了过去。
“打捶丸,朱嬷嬷也要来吗?”说完,秦愫便拢着兜帽弯腰走出门去。
雪粒子冰凉凉打在额头,林场因人群声的热闹而显得愈发空旷辽阔,踩在发黄的枯草上,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人心情愉快。
陆令梓梳高髻绑绯色发带,窄袖长褙子外套了件及膝貂裘氅衣,正英姿飒爽地拄着球杖,同张静蓉说的眉飞色舞,见秦愫走来,招了招手:“你再不来,我们可要冻僵了。”
她们和几个女娘分作两队,按击球数定胜负,赢了的可先挑选通草花。
陆令梓行动迅捷,引着小球灵敏地避开众人,与秦愫和张静蓉配合默契,一连进了三个,胜利来的轻而易举,都是些年龄相仿的小娘子,趁着她们挑花便都凑了过去,叽叽喳喳跟着品评。
宫里司宝处做的通草花,色彩鲜亮,形态逼真,花样更是琳琅满目,硕大华丽的有牡丹芍药和菊花之类,稍微小一点的则是兰花百合玉兰玫瑰,玲珑袖珍的不乏茉莉桂花梅花……
陆令梓挑了支芍药,张静蓉则是玉兰,秦愫端量着迟迟未动,便被陆令梓拉到身前,“我觉得你适合玫瑰或者牡丹,正好与你的发式衣裳相配。”
张静蓉侧身看了眼,二话不说拈起那支牡丹花,垫脚戴到秦愫左侧发鬓处,淡粉色的牡丹花衬着白净细腻的脸颊,使那面庞变得更加潋滟生动。
“好看!”
陆令梓眸中带光:“横竖你今日不骑马,戴牡丹花正合适。”
林场有四块马球地,郎君们用着两块,有一块还在修缮,陆令梓她们便占了剩下那一块,奴仆们赶忙检查草皮碎石,牵引各家带来的马匹。
“真是奇了,你姐姐居然也要打马球。”陆令梓坐在马上,边看对面边冲秦愫努了努嘴,“她不是向来讨厌这些玩意儿的吗,而且她穿的那身衣裳也不合适啊。”
风一吹,秦熙那广袖华服簌簌摆动,像振翅欲飞的蝴蝶,美则美矣,挥舞球杖却是不方便的。
秦愫拢着领口,说道:“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莫要给她苦头吃。”
陆令梓吐舌:“知道了!”
沈厌精通的东西,秦熙自然想在他面前展示一番,许是知道自己能力不济,便想取长补短在装扮上用了心思,远远看去的确很美。
刚下了马球场的沈厌解开攀膊丢给春槐,扭头朝前侧看了眼,不禁皱眉。
“那人是谁?”
春槐探头眯起眼睛,好一会儿才犹豫道:“好像是秦家大姑娘。”
沈厌怔了瞬,冷嗤一声:“她是来打球的吗?整场下来怕是连球都碰不到。”
春槐没搭话,毕竟秦家大姑娘是国公夫人看中的人,日后兴许就是世子夫人,妄议主子哪里会有好下场。
“秦二姑娘去哪了?”
他步伐大走的又快,春槐只能小跑跟上,“二姑娘没上场,坐在那处亭子里看呢。”
沈厌停住脚步,果然看见秦愫的身影,还有刚下场的陆家兄弟张家兄弟,薛家也有个献殷勤的抱着暖手炉凑热闹。
还真是众星捧月。
内侍局的宫人在天黑前布置好篝火和炙烤的工具,从后厨抬了十六扇羊羔出来,刚烤上,那些狩猎和打马球的郎君娘子也都从马厩那边说说笑笑回来。
陆令梓和张静蓉赢得高兴,拉着秦愫说了好些精彩进球,还遗憾她没上场跑马:“你要是跟我俩打配合,保准她们一个球都进不去,你是没瞧见她们气急败坏的样子,薛驰月捶了我两拳,要不是她那帮队友不争气,她也不会输的这般难看,好歹是武将家的女儿,这辈子都没这么窝囊过。”
陆令梓说完,就发现薛驰月从她身边经过,扭头狠狠瞪了眼。
她早年跟秦愫玩的很好,只是后来不知为何逐渐疏远,倒同秦熙形影不离,如今薛都尉在京中威望颇高,秦熙议亲时薛家也在为她相看,挑来减去总是没看到合心意的。
张静蓉忍着笑,待薛驰月走远了才揪住陆令梓的衣袖没了遮掩:“我还从未见她这般恼怒。”
要知道,薛驰月自小跟着几个哥哥骑马射箭,身手灵活,功夫了得,通畅打马球都是匹配能力相当的小娘子,谁知今日这场合秦熙和秦棠都成了队友,且不说没有助攻,竟还将自己的球传给对方,薛驰月不气才怪。
“不过你少招惹她,虽说薛家还没选定女婿,可听我父兄的意思约莫想撮合她跟青州那位小将军,年底他会进京述职,不出意外便会留京去到皇城司任指挥使,你们想,他这一路青云直上,接下来恐怕还会从皇城司转到殿前司,自己家世了得未来岳丈照顾,前程不可限量。”张静蓉出过汗,颈间湿漉漉的,胡乱擦了把,将帕子掖回袖中,“日后陆大哥跟他低头不见抬头,为了他你也得克制些,不求成为朋友但也不好多个敌人,对不对?”
陆令梓抱着手臂,点头:“还是二娘想得周全,不过薛驰月不是那种背地里给人穿小鞋的性格。”
秦愫点头说道:“她不会,约莫惹急了会将你明火执仗地打一顿。”
三人笑作一团,等陆令梓和张静蓉回帐中换衣裳时,秦愫也回了自家营帐,可匣子在那儿,兔子不见了。
“朱嬷嬷,你离开时可放好毡帘了?”秦愫到处转了圈,帐内没有踪迹。
朱嬷嬷笃定:“自然是放好才出去的,那兔子毕竟是林子里的东西,可比家养的兔子有劲。”
秦愫盯着她说话时的眼睛,朱嬷嬷起先还能扛得住,后来被那眼神看的后背冒汗,忍不住避开,嘴里还念叨:“就是只兔子,姑娘要是实在喜欢,回头咱们去集市上买只家兔也行,那灰扑扑的兔子瞧着就脏……”
秦愫转身掀帘而去。
“哎,姑娘!”朱嬷嬷还想跟出去,红蓼剜她一眼,朱嬷嬷停住,红蓼这才抱了大氅追出去。
朱嬷嬷收起脸上的笑,啐了声:“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沈厌瞧见了那只兔子,它窝着身体藏在黑乎乎的角落里,一双眼睛滴溜溜到处打转,但一动不动。
沈厌居高临下瞧着,白日里陆家兄弟猎了兔子送给秦愫,连自己妹妹都没给,给了外人,其心叵测可想而知。秦愫对这只兔子喜欢的厉害,听说回去后还给做了窝,可惜这小畜生不领情,巴巴逃了出来。
沈厌不由扯了扯唇,目光幽幽地转向脚边。
猎回来的狼撞了下笼子,喉咙里不断发出低吼来警示四周,它露着尖牙,呼出的热气正好飘向兔子藏匿的方向。
兔子是被狼吓傻了,或许是腿软,竟不敢逃跑。
秦愫快要找过来时,沈厌放下双手背在身后,右脚利落地踹向笼门,精准轻快,门上虚挂的锁被踢掉,啪嗒一声。
狼发出怒吼。
秦愫顺势看去。
四目相对,两人俱是站着没动。
雪粒子扑簌簌坠落,迎着昏黄的光,像银白的长线,耳畔能听到清晰的唰唰声。
沈厌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再遇到三年前那个褪他衣裳,摸他胸口的人,自己该当如何,是不是也该将她的衣裳撕碎,然后箍住她的手,问上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能在看了他碰了他之后,那般嫌恶的逃走。
他一直记恨着,直到现在近距离地与那人对视。
秦愫忽然瞪大眼睛,紧接着朝他的方向快步跑来,沈厌嗅到了血腥味,余光扫去,那只狼咬住了兔子的脖颈,爪子摁住它的脑袋,用力撕扯,血喷溅到地上,腥气在瞬间激发。
沈厌看到冲过来的人影,抬手拦住,秦愫撞到他手臂,想推开,他反将她往身前挪移,而后垂眸,秦愫也抬头瞪向他。
“那是我的兔子!”
“那是我的狼。”沈厌语气淡淡。
秦愫从他胸口处退开,兔子在地上抽搐,狼扯着它的皮肉餍足地啃咬,血越来越多,她浑身都在发抖:“你的狼在吃我的兔子,你该把它拿开!”
“狼不只会吃兔子,还会吃人。”沈厌抬手拨弄着虎口处的伤,举起来同她摇了摇,“我以前被狼咬过,现在长了记性。”
秦愫深吸一口气,而后摸到腰间拔出短细的匕首,看了眼沈厌,说道:“你不管,我就自己动手。”
沈厌笑,往旁边让开位置,摊手:“随你。”
秦愫脸通红,但还是深吸了口气,目光在狼的身上逡巡一番后找到它的脖颈,走过去。
狼边吃边发出吼叫,似乎在震慑她的靠近。
它满嘴都是兔毛,兔血流了一地,餍足的呜咽声伴着低鸣,狼舔舐着前爪,似乎很满意能在此刻饱餐一顿。
秦愫屏住呼吸,弯下身体,右手攥住的匕首对准狼颈。
与此同时,沈厌摁住右手腕的袖箭,长眸黑沉。
在匕首距离狼颈一寸距离时,狼忽然转头冲向她,沈厌的袖箭几乎就要射出,那狼却忽然低下头,温顺地拱了拱秦愫,没有攻击的意向。
像一条狗,在讨主人欢喜。
沈厌慢慢收起袖箭:没出息的东西。
来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4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