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宫齐梁殿中立着两道一男一女两道身影,显然他们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听到外面传来的声响,男子敏锐地转身,便看到百年未见过的重晏,还有他身边那个活泼机灵的小仙子。
“兰窕!”明溪惊讶开口,“还有闻巽仙君!你们怎么在这里?”
兰窕皱着一张小脸,薄袖下白净的手臂隐隐可见红痕,下意识手掌掩住了那里。
“我...”还没等她说完,明溪一个箭步冲上去握住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卷起她的袖口一瞧,只见那一大片的血痕。
“这是...”
明溪怀疑地转头盯着闻巽,后者一挑眉,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怎么可能是本君伤的!兰窕可是本君的宝贝徒弟!”
明溪这才收回了疑心。
“重晏,你瞧瞧你这小仙子,真是蛮横得不像话!好在你出关了,她还能收敛收敛...”
“你来何事?”
闻巽的抱怨被他淡声打断,前者敛了神色,却让明溪有些疑惑。
毕竟,闻巽仙君“游手好闲”的名头在整个昆仑境都是顶顶有名的,现下能让他正色如此的,那肯定是天大的要事。
“仙铃渡遭劫,那群贼人似乎抱着赴死的心,未能留下活口,但有一点...”
闻巽停顿片刻,“还是有两三个逃走。”
见重晏不语,闻巽朝一旁的兰窕颔首,“你来细说当时情形。”
兰窕怯生生地应了一声,朝重晏浅浅行礼,“因为今日是仙君您出关之日,师父特命弟子清点仙铃渡船只等物之数。”
“正是那时,不知从何处出现众多贼人,他们欲抢夺船只。他们人多且术法诡谲,我们只能尽力制服...没成想还是有漏网之鱼未能捉获。”
“我闻讯赶到,可惜晚了一步。”闻巽补充道。
“你这伤...就是那时弄出来的吗?”明溪皱眉盯着她的伤口,兰窕抿唇点头,“伤无大碍...只是那些人抢夺了船只远走高飞...”
在场四人俱是眉头紧锁,只因仙铃渡是昆仑仙境中最为重要的渡口,向南是蓬莱仙岛,向西是深海归墟,而向北...是可直通天界的不周山。
除此之外,仙铃渡还可直抵凡界港口。
“还有件事。”
重晏抬眼看向闻巽。
“与他们交手时,我发现他们并不像是人修或是其他精怪之列,倒像是些…妖魔之物”
明溪一下睁大了眼睛,“怎么会?”
随即她想到了什么,“今日仙君出关之时,福禄洞天上空也是有魔物聚集,可他们的修为并不足以修炼人形啊!”
“看来混进来的异类不在少数。”
重晏终于开了口,眉头微微拧起,转向明溪时却又瞬间抚平,“你先带兰窕去医治。”
明溪还想说什么,却被兰窕拉了拉衣袖,后者默默摇头。
于是她低垂下眼帘,向两位仙君行礼后退了出去。
齐梁殿后有一处玲珑暖阁,紧挨着栽种草药的花园,这便是明溪的居所。
温暖的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苦味,是黑乎乎的药汁散发出来的气息。
明溪将草药捣碎敷在兰窕的伤处,熟练而轻柔。
见明溪皱了皱鼻子,她有些奇怪。
“你说你,既然不喜欢这药味,偏偏却又一手医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医修呢。”兰窕不经意地打趣,却让动作的人顿了一瞬。
其实这事她也说不清,她从未看过任何医书,甚至会下意识排斥药的味道,但...她好像天生就对草药医术有着特别的敏感。
“说起来,我今晨就注意到福禄洞天上空的异象。起初还以为是哪家修士又练就了什么法术,没成想那竟然是魔!”
“我在仙境数百年,还从未见过仙境中竟然有妖魔出动。我在书上读到过,上一回好像是在三百年前追剿魔君的时候。”
兰窕平日里胆怯少言,成日里与书为伴,也只有面对明溪时才能畅所欲言。
而在她眼里一向活泼的明溪,今日却是难得的沉默。
“今日本该是喜庆日子,毕竟你一个人守在这里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怎么偏偏就是这个时候出了这样的事?”
明溪扬起笑容,弯弯的眼睛瞧着为她打抱不平的好友,微微摇摇头,“没事的。”
“那重晏仙君可曾听过了盛骨埙的乐声?”兰窕拉住她的手,急急忙忙地问。
“算是...听过了吧。”
“那就好,这可是你花了多少心思找回来的,若是没能让他听见你的心意,多可惜啊!”
一番话让明溪沉默下来,兰窕看出了她的犹豫。
“这可不像你...你在这里等了他近百年的时间,好不容易盼到他出关,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明溪悉心处理好了她的伤处,背过身去整理药罐工具,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她在犹豫什么?
她如今的一切,名字,生命,仙途,都是重晏仙君赋予她的。
他对她来说,就像遥不可及的盈月,让她心生敬仰,却又无法触摸。
“什么!你说你要亲自下山!”
闻巽的声音因为惊讶放大了许多,让门外的明溪脚步一滞,重晏依旧淡定地颔首。
“今日闹了这么一出,仙境中的奸细应该不会再闹出风波来。”他摩挲了下手指,“况且那些逃跑的魔,还不知他们要在凡界做出些什么事。”
“若是我亲自出手,或许能早结束这件事。”
“可是你才刚刚出关,又因为出关时的变故,你身上的气息尚未平稳...”闻巽停顿片刻,“还有明溪...你放心让她一个人守在这里吗?”
这下轮到重晏沉默了。
门外的明溪低下头,手上端着的食案上的茶盏散发着蒸腾的热气,她侧耳,但听不到里面说话的声音。
正在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却听到重晏的声音在停顿后再次响起。
“明溪,进来吧。”
突然被点名,她心脏剧烈一跳,手指差点一松。
将惊讶吞吃入腹,在闻巽的注视下,她有些局促地走了进去。
“你再好好权衡下罢。”
留下这句话,闻巽拂袖而去。
明溪不知所措地抬眼,撞进了重晏深沉的眼中。
他似乎在等待着她开口。
“仙君,我...我其实可以的。仙君大可放心,这百年间虽是其他仙君代掌维护两界秩序之事,但我也处理过许多事,而且我的修为...”
明溪生怕他不相信,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却在触及到他脸上一抹笑意时愣住了。
但那也只是唇角清浅的弧度,淡到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仙君...只是您才刚刚出关...”
“无妨。”重晏接过茶盏浅饮一口,“这本该就是我的职责。”
明溪沉默下来,注视着他袖角的银纹。
她私心里是想陪他一同下山前往凡界,或许是因为迫切想得到他的认可,又或是想要报答他的恩情,她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
但这不现实,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代替他留在这里,守着这太初宫和昆仑仙境。
就和她曾经经历过的冷清孤寂的百年时光一样。
许是感觉到了她的情绪起伏,重晏看向一旁束手站着的少女。
他在闭关的时日中,也时常观察着外界的一举一动,自然也知道她是怎样从懵懂生涩到熟练圆滑。
况且,他一直觉得这接连的事颇有蹊跷,他说不准那群魔的动机。
如此异象,恐怕背后的目的甚为危险。
此番亲自下山,便是为了探明此事。
一切尚在迷雾之中,她留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明溪,有件东西要交给你保管。”
明溪猛地抬头,视线定格在他手中的那盏灯上。
是玉明灯。
那隐秘晦暗的记忆重上心头,她一时五味杂陈,更疑惑他为何要将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她保管。
“此去说不准是否遇到险境,将此物交给你,我才放心。”
一句话让她的心微微颤动,这意思是他信任她吗?
她眼波流动,伸出手,玉明灯化作一缕暖黄的光收入了芥子袋中。
“还有不久之后的仙门大会,若是我短期内未能返回,便由你代我出席。”
重晏似乎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但她心底还有止不住地涌起失落。
她只能安慰自己,不都等了百年吗?又何必在乎这一点时间。
这样一想,她很快调理好了自己的心情。
将他交待的事情圆满地完成,让他能无后顾之忧。
这或许是她能为他做的事了。
夜幕降临,明溪提着食盒行至齐梁殿外,里面装着她精心烹制的红豆羹,她抬眼瞧了瞧,殿内灯火通明,四周却是门窗紧闭。
只是犹豫片刻,她抬手叩了叩门。
清晰可闻的叩门声响起,门内却是没有任何回应。
于是她大着胆子推门进入,环视四周,没想到正殿内空无一人。
看来仙君不在,她有些沮丧,于是将食盒放在了桌子上。
正准备离开,内室却传来了一些细碎的声响。
明溪思虑片刻,还是好奇地朝着内室的方向走去。
内室的门没有紧闭,轻晃着发出“咯吱”的声响,似乎是有风吹开得一样。
明溪疑惑着走过去,却听到从门缝中传来了重晏轻微的低语。
“玉明灯里的记忆,我该释放出来吗?”
“是不是回想起那些,你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玉明灯?
那不是缔结魂魄的灵器吗?难道仙君已经使用过它了?
她更加凑上前去,只见在室内明亮的光照中,重晏端坐于蒲团之上,他的面前漂浮着一个如烟雾一般若隐若现的人影。
那是一个女子,依稀可见所着锦衣华服,可见身份非富极贵。明溪的视线慢慢向上,触及到那女子的相貌时,猛地瞳孔收缩,差点惊呼出声。
因为…那女子和自己长着一张一摸一样的脸!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重晏,昆仑仙境中的重晏仙君无喜无悲,冷寂异常,此刻却有些双眼微红。
难道这是…仙君心里的女子?
回想起过往种种,难道他只是将自己当成一个替身吗?
她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惊呼出声,转身快速离开,可跑着跑着,眼前却是一片朦胧。
手掌感受到了异常的湿润,她渐渐有些喘不上气,停下来时目光正好对上了那轮圆月。
原来自己所认为的恩情,只是他费尽心思对另一个人的温情。
她百年生命里的暗恋仿佛是个笑话。
她咬咬牙,握紧了双拳,随手捡起石子扬臂扔进了水池。
“噗通”一声,那是石子入水的声音,也是她一颗心掷地破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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