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恩走进去，就见林醒点燃了一支烟吸着，见他进来，眼睛都不朝这边看的问了一句：“跑出去了？”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问的是谁。外边闹出的动静比较大，林醒不可能听不见。

梁恩走过去扶着座椅扶手坐下来，说：“嗯。我让秦从去找了。”

“让他去，”林醒有点不近人情地说，“就这么大点地方，他还能跑哪儿。”

“话不能这么说啊，最起码他也是你儿子啊，你不怕他遇见狼啊？”

“他这个样子还不是你和方淼惯出来的。”林醒斜睨了梁恩一眼，颇为埋怨，“还有我爸，每天当祖宗一样供着他，他瞒着我报了北电，真当我一开始不知道吗。”

林醒义正言辞，说得挺像那么回事的。梁恩心想，林听这孩子就是看着欢脱了些，其实心思挺细腻的，小时候被带进组，林醒不搭理他，把他扔到一边，他一开还是哇哇哭，后来竟然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和一个群演搭起话，并将这名群演拉来见林醒。

当时，剧组人很多，他抓着这名群演的衣袖就说：“爸爸，这位叔叔的演技很好，你安排个角色给他吧。”

林醒很不愿意给他安排角色，但最后还是让那个群演演了一段戏，这群演也算争气，最后拿了个路人甲的角色。

只不过后来，林听就在他爸眼里成了纨绔子弟了，因为他总是逃课。

“也不能这么说啊醒哥，”梁恩尽可能的用平静的语气，来缓和气氛，他看着林醒老去的脸，“你看，他导的戏您也看了，您没叫停就说明他导的戏符合您的要求啊，而且你看啊，乔麟和高阳还有结巴的郭子凡，他们演起戏来一点也不胆怯，能和林听玩到一起的人，还能被拉来拍戏，就代表林听信任他们啊，他们肯接，不也是为林听加油么，他们几个能把戏拍好，这哪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能干出来的事儿。”

林醒不想听这些煽情的话，反问：“所以你是站在他们那边了吗？”

“……我，我站在真理这边，”梁恩说，“你还是坚持你的看法吗？拍乔麟？”

“不拍真的没有出头的机会。”林醒说，他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长长出口气，“我总会老也有干不动的那一天，现在不为他铺路还等什么时候，观众愿意看暴力吗？有几个愿意看血腥的场面丑恶的嘴脸，就算有人愿意，院线根本就不会上，他得从这个时候就学会低头和变通，把镜头对准受害者固然有失妥当，但观众总是喜欢看这些。但要我来拍，乔麟这丫头……得再想个别的招儿。”

娱乐圈真不是那么好混，影视圈更是不好混。有太多的条条框框有太多影响电影票房的因素了，林听要想走这条路，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啊。

看得出来林醒用心良苦，奈何林听不懂。

梁恩深知这一点，却无能为力，这两父子和全天下的父子关系一样，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个话题就谈到这里，林醒朝毡房外看了眼，只看见了没有尽头的绿色，问：“其他人呢？”

“毡房外面呢。”

林醒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没有自己趁机去找乔麟商议，这样太冒失有失体面，就这么坐着等秦从找回林听。

秦从顺着林听逃走的方向去寻找他。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群星在头顶发出微亮的光芒，地上银白一片，但总归不如白昼的明亮。

牧场上没有路灯，只能用手电摩挲前行。

秦从用手机照着前进的道路，小心翼翼地走——牧场上牛羊的粪便随处可见，他担心踩到。

总不能带着粪便的味道去见林听。

他没有边走边喊，林听听到他的声音后也许会跑远。

被自己老爸当面训斥，哪怕是个小孩子都会觉得难堪和羞愧，更不要说是个成年人了。

他很担心林听的状态，希望他不要走远，也希望他不要遇见狼。

他走啊走，踩着草地和花，进到了松林里。月光被遮蔽了，周围迅速暗下来，隐约能听见水流声，里面应该有条河流。

忽然，目光被地上的一抹红色吸引去了。

它就在前方。

秦从走过来，低头一看，发现是野生的草莓。

这里竟然也会有草莓生长？

他蹲下来，摘了一颗塞进嘴里，不酸，有很清甜的香气。

也许林听会喜欢。

秦从摘了一些，就那么轻轻地握在手里，然后起身接着往前走。

他在河流的上游找到了林听。

林听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眺望远方，两只手交叉放在曲起的膝盖上，他看起来在放空，没有思考似的，河水轻轻地流淌，被月光照得晶莹，松林里黑色的氛围，增添了些凝重，而他却好像与这样的世界分割开来，离他非常遥远。

一直以来，林听在他面前所呈现的样子，都是快乐的，明亮的。

很少见他这样封闭，有所惆怅和迷茫。

秦从关了手机的手电筒，这里完全暗淡了下来，他抬脚轻轻地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把草莓洗干净，用衣袖擦干净，递到林听面前：“哝，饿了吧，尝过了不酸。”

林听的声音毫无起伏，道：“我现在没有心情吃东西。”

这么淡定，看来是一早就知道他来了。秦从抿了一下唇：“你先看是什么吗？”

林听还没缓过来，轻轻蹙了一下眉，转过来，垂眼看到了秦从手里的草莓。

鲜艳的红色。

“哪里来的？”林听伸手拿了一颗，吃进去觉得还很甜，他就又拿了一颗。

“路上摘的。”秦从说，“好吃吗？”

“还行吧。”

再怎么好吃，他都觉得就那个样子了，毕竟被林醒气得不轻，“我爸呢？”

“我离开的时候在毡房里，现在不知道了。”

“是他叫你出来找我的？”

秦从沉默下来。他是自己来的，要撒谎，如果回去林醒对林听的态度不知道会不会缓和，所以说谎碰到林醒这样的人，应该是行不通的。

他没说话，林听就了解了真相。

“……就知道他才不会管我跑去哪里了，”林听不吃草莓了，提起这个他就又生气了，“拍拍拍拍什么拍，他真的烦死人了，总是喜欢指手画脚！”

秦从不是个擅长安慰的人，但还是想了想说：“你爸他可能真的有点讨厌，但……”

“看吧，你也觉得他很讨厌吧？”林听深深地蹙起了眉，像是找到了知音似的，像秦从诉说着林醒的一件件罪状，声音都提高了些，“我五岁就被他带进剧组了，让我演戏，达不到要求就对我冷脸，你知道吗？在整个剧组里我只认识他一个人，他还那么对我，我都怕死了，还有，他对我妈也是冷暴力，对梁恩哥也是，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

秦从：“……”

他该怎么说呢，林听感知到的林醒完全是个冷血的追求功利的人，而他感知到是一个对电影有着极其高要求的导演，对儿子冷漠霸道高姿态的一个父亲。

相比于自己的父亲秦闲，林听的这个父亲，是他也喜欢不起来的。

但他没有资格去评判他，毕竟，林醒有资本这样冷漠。

他不选择当林醒的说客，因为他也不了解他，人么，再怎么可恶也有可爱的一面，但秦从尚未发现。

“对，他真的很可恶。”他说。

“气死我了！”林听说。难得有人来和他一起埋怨林醒。但真埋怨了又觉得其实也就那样。

旋即他想起林醒提出来的要求，自顾自地说：“都什么破要求啊，乔麟是我朋友，再怎么样也不能那么拍她啊，他还要亲自指导，这也太不像话了，让乔麟怎么办，她又不是演员，这部电影在播出之后，万一打扰到她的生活怎么办？神经病！”

原来是为了乔麟。

这些日子以来，他对乔麟的了解甚少，在他贫瘠的接触下，他知道乔麟是个勇敢乐观的女孩儿。

就算林醒想重拍这段，但由他亲自来执导就很扯，乔麟会放得开吗？林醒就这么愿意看着自己儿子的朋友在镜头前“被人强|暴”吗？

这画面他不敢想。

林醒对于电影的执念还是很强的，这也要亲自上啊。

秦从想了个主意，提议道：“要不试试拍布措吧？你刚那会儿不是说为什么要把镜头对准受害者吗？那拍布措的话不就好了吗？也侧面刻画了招财这个人物？你试试能不能说服你爸。”

“可行吗？”林听不太把握得住他爸会不会接受这个提议，“那会儿他就说了，这是娱乐圈的定理，他是个在娱乐圈混了好多年的人，是不会这么容易改变观念的。”

“我看未必，”秦从的语气听着温润了许多，也笃定了一些，“如果他真的是个固守传统不愿意改变的人，又怎么会让我们来出演这部电影呢？”

林听：“……”

说得也对啊。

林听的眼睛在星辰下闪烁起来，“……那试试？”

“试试吧。”秦从笑了笑，林听还是很容易开心起来的，他看林听的眼神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温柔起来，“行不通再说。”

林听沉默下来，大约是思考了很久，点了一下头。

“还吃吗？”秦从又递上了手里的野草莓，带上了哄小孩儿的语调，“现在不生气了吧？”

林听龇牙缓缓转过来，伸手拿过一颗草莓，说：“好多了，谢谢。”

接下来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天上的星星彻底亮了，跟随着月亮一起，将冷寂的光芒送进松林，周围也亮了。

两个人年轻的面容逐渐有点清晰了。

河水在流淌，林听吃下了一颗又一颗草莓，直到秦从的手里变得空空荡荡，也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忘记问他吃不吃了。

秦从只是抿唇笑了笑，林听不好意思地挠了一下后脑勺.

接着就被月光下闪耀的耳环吸引了。

他不笑了，注意力全在秦从靠近自己这边的那只耳朵上的耳环上。

他抬起去碰，质感非常好，脑回路却跑偏了，问：“之前就想问来着，一直被耽误，你居然有耳洞？”

秦从下意识摸了一下耳垂，说：“给陆风林纹身的时候就打了，他那么叛逆，而且后面的戏份也在这儿，打个耳洞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哦，你还挺有先见之明。”林听说，那耳环看着不轻，“你戴得住吗？会不会觉得不习惯啊？”

“还好。”秦从说。

一大男人戴耳环真的奇怪。刚开始上造型的时候，他就觉得不适应，但整体妆造出来之后，他一看整体的效果却非常好，简约又显得大气，附和人设而附和民族。

用这个造型拍了几天之后，他就慢慢适应了，也不会太在意太深究了。

“回去吧，这会儿应该已经做好饭了，”秦从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垂眸看着他，还伸出了一只手，“你不是怕饿吗？吃完了就睡吧，事儿明天早上再和你爸说，今天就先冷静冷静吧，免得再吵起来，让剧组看笑话。”

林听抬眸扫了他一眼。

真好看啊，戴着耳环也一点不显得娘，反倒觉得赏心悦目。

还来找他，还来安慰他，还伸出手来，这个人简直太好了！

林听一把握住他的手，站起来，说：“好！”

而就是这个时候，高阳打来了电话，叫他们回去，说大家都等着他们吃饭呢，还悄咪咪地向林听透露了林醒在等他的消息。

林听不信，但还是存着一份侥幸心理，挂掉电话就和秦从一起往回走。

回到毡房里一看，他整个人都震惊了。

桌子上的食物没人动，一进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有疑惑有震惊也有松一口气的。

高阳朝他打手势，让他先和林醒道歉。

乔麟朝他使眼色。

郭子凡一直看着他，朝他wink。

秦从从后面拍了他一下，他回过头，就见，他识相地走开，和高阳他们坐在了一起。

梁恩站了起来，他身上的焦虑在看到林听平安回来之后就瞬间消失了，但还是有担忧。

他走到林听身边，问：“你跑哪里去了，去了那么久啊，我们都很担心你。”

林听瞄了眼抿着唇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林醒，继而抬头对梁恩轻松地说道：“没去哪里啊，去河边溜达了一圈。”

听这语气……

“消化好了？”梁恩总算有了一丝笑意。

“好多了。”林听说，“您别担心了，我没什么大事儿，”他又瞄了眼林醒，见他还不说话，心情就又不好了，转移话题，“吃饭吧，我饿了。”

梁恩：“？”

行吧。这两父子先不说话也好。

林听走到秦从身边坐下，等着林醒开口，他不能先动筷子，免得被林醒说，然后又吵，然后闹的大家都安生不了。

很显然，林醒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儿，在梁恩坐下来之后，拿起了桌子的筷子，说：“先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