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旗记得,在她六岁之前,宫里没有几个人认识自己。
他们都说,冷宫住着两个怪人,但或许他们已经忘了,这两个人,是天子的妾室和孩子。
秦思旗小时候没有见过圣上,第一个见到的男子,便是路北缘。
他给了女孩一枝梅花,在她的童年里绽满了芳华。
小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懂,路北缘就从宫外带来了小木剑给她,却忘了她是个女孩子,本应该喜欢女红画卷。可是路家只有一个独苗,自然是不懂这些。
冷宫里的那个妃子,听闻是外邦女子,是和亲来的公主。
和亲公主的命,素来就不当命的。若是邦交上有什么差池,杀公主祭旗也不过是平凡之事。
兴许故而,外邦女人的女儿,名唤旗。
听上去,好像还有那么些讽刺。
不过至少是皇上亲自给她赐的名字。
后来,不知道是否是路北缘刻意安排,她遇见了太子哥哥,慢慢地走出了冷宫,走到了宫里众人的面前。
似乎是第一次见到阳光,便急切的想要从中汲取热量。
她记得小时候,年幼的她伸出手,抓住男孩的衣角问道,“我母妃说路将军是大英雄,那你能带我去兵营,教我习武么?”
男孩单膝跪下,俯首作揖,和当年的初见仿佛判若两人,他说,殿下,臣惶恐。
他说,殿下千金之躯,怎可受此委屈。
女孩歪着头,不解地望着他。
她问,为何你能去,我却去不得?
她问,为什么是受委屈?如果不能保护母妃,那岂不是更委屈了?
“母妃说,路将军是大英雄,路哥哥小时候不是还送思旗小木剑么?路哥哥,你教我习剑好不好?”
小时候的路北缘,拗不过六公主,悄悄教她习武,练得女孩身上一身淤青。女孩也从来没有吱声。
后来,听闻六公主顽劣,多次顶撞兰妃,被皇后接到宫中抚养,与太子走的更近了些。
不过从来没有人在意这个六公主。
本就是西域小国送来和亲公主的孩子,又是个女子,总不能掀起太大的波澜。日后也不过时南秦的一枚棋子,要么用来巩固皇权,要么送出去和亲。
这不就是公主的命运么?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
可是,就只有用婚姻,这一条路么?
十二岁的秦思旗,傻乎乎的坐在台阶之上,看着空荡荡的台基和朱红色的宫门,
路北缘站在她的身后问,公主,你在想什么。
女孩伸手,太阳从指缝透过,却依然让人闪耀的迷上了眼。
当人见过了阳光,怎么可能会放弃追寻。
她说,她想寻一个未来,一个她可以掌控的未来。
路北缘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
“可我只是个不得宠的公主。”她说道,一个不得宠的公主,寄养在皇后名下,一切的一切,好像那么的顺理成章,那么多合情合理。
“我和太子哥哥学了很多,小时候我不懂事,我不明白母妃为什么可以被当做一个物品扔来扔去,长大以后懂了很多,我也有了想要保护的人,我也不想成为一个筹码。”
她站起身,望着城门外,她说,她想走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南秦意外的世界,去母妃的家乡看一看,听说沽??国的女儿们,出生之时,家里人都会为她准备一只鹰崽子陪她一同长大,她说,她想要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鹰。
或许正是因为这一份魄力,女孩去向皇上请旨参军。虽说南秦一直有女兵女将,可是皇室参军,六公主秦思旗是第一个人。
圣上说,给她三年,从普通的小兵做起,如若拿不到军功,那便乖乖做一枚棋子。
十三岁那年,秦思旗加入了路家军。
没有一个人把她当做公主,她和所有的将士们一样风餐露宿。
身上的伤口愈合了又绽开,手上的茧子越摩越多,身上繁琐的挂饰越来越少,从一个小兵,到营主,到校尉。
秦思旗似乎已经不再是那个深宫里大家口耳相传的六公主,却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秦校尉。
没有人敢说她如今的一切,是因为路将军或者是皇族身份的加持,因为她的身上,到处都是战争留下的伤口。
本应该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却生生在手上沾满了鲜血。
有人问她,会后悔么?
不会。
她说。
公主生来,就来要为了国家做些什么的。
何况,如此这般,或许能护住更多。
护住姐姐,护住母妃,护住百姓护住家国。
还有,护住心里的那个秘密。
她不愿做南秦的和亲公主。
她心中有属意之人,她想要留在那个人身边。
后来,三年期满,秦思旗与路北缘都被授予军衔,各自领兵驻守一方。
圣上说,六公主要做,就要做南秦最敢的那把枪,六公主要护,就要护得南秦固若金汤。
其实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的呢?
小时候,她是人人都不爱的怪物,只能待在冷宫里不知道明天会面临什么。而如今,母妃可以因为她,享受应有的福分。人人敬她畏她,没有人敢随意说出让六公主和亲。
好像一切都像是她预期的那般。
一生至今十几载,好像随便想想就已经从开始走到了当下。这一路,好似一切都顺顺利利,可是其中苦楚,兴许只有经历过的人知晓。
秦思旗望着面前的两个男子出神。
如果黑暗之中需要一道光芒照亮心中的黯淡,那太子便是那一丝遥不可及的日光。没有一个真正的人能够离开太阳生活。
可是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更倾慕好像伸手就能触及的月亮。
即便遥远,却总比太阳要来的近些。
他没有太阳那般耀眼,却也用自己的余光,照耀着想被照亮的人。
为什么会喜欢上路北缘的。
是因为一见钟情的一支粉梅。
是因为太傅学堂上的朝夕相伴。
是因为日日夜夜的校场操练。
是因为懂他长长久久的执着。
她明白他和他父亲的执念,北境不收何以为家。这一道执念深深刻在他们父子的骨子里,刻在他的名字里。
她也明白他想要护的,除了国,还有她。
少男少女的情愫,往往不之所起,却早已一往情深。
可当初,他是臣,她是君。
可如今,他是将,她亦是。
好像总有一道鸿沟,横跨在两个人的面前。
可是他们两个人,好像也从来没有想过迈开脚步,踏破这道坎。
如今,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却又好像像在千里之外。
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隔阂的,谁也不知道。
如何去踏出这一步,他们更不知道。
小时候的他,会对她作揖道,公主,明日见。
可是如今这句话却成了,公主,许久不见。
没有任何轰轰烈烈,没有任何意料之外。
一切的一切,发乎情,止乎礼。
明明互相深爱的两个人,好像只是普通的君臣一般。
因为这里是皇城,这里的人,不需要感情。
“去东宫喝口茶吧。”太子提议道。
两人也都不曾开口,只是作揖,并排跟在太子身后。
就像是,小时候那样。
好像人总是在小的时候着急着长大,好像长大了就可以随心所欲一般。
但是总要等到真的长大了,才知道小时候的无忧无虑,是这辈子再也回不去的可能。
甚至就连一句,明日再会,也说不出口。
因为没有人知道,明日是否还有机缘相见。
东宫的南面,种着一棵桃树,是他们几个人小时候一起种下的。
记得那天好像还是个夏日,秦思旖的手被割破了,太子的衣衫也被划破了,几个人灰头土脸地去了学堂,被太傅好生训斥了一顿,四个人在烈阳之下罚站了一个下午。
秦思旗明白,太子和秦思旖,不过是想哄她开心,却又怕他们因为秦思旗的身份怪罪,故意惹得伤。
好像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保护和宠爱,但是遇到他们开始,她便一直生活在爱意之中。
或许也是因此,为了太子日后的基业,为了三姐姐脸上的笑容,她也愿意去放弃一切。
可是,蜉蝣何以撼树?唯有愚公移山,一步一个脚印,先走了在说。
可是对路北缘,她又能做什么呢?
路北缘就像是年少时候,努力想去触碰却遥不可及的念想。她奋力地追赶着,可是好像那么多年了,即便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她却也追不上。
他心里兴许有她,可是他心中是有执念的。
所以他的执念,也成了她的。
或许他们许给对方的承诺,就是守护好对方心中最在乎的南秦。
倘若有一日,或许,她也能够与他并肩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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