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花明柳媚,蜂恋蝶狂。
宋瑾躺在大通铺上,借着旁人掀开的一角门帘窥见了院中春光。
“蔓草姐姐,你醒了?可要喝水?”
春云进了门,瞧见宋瑾睁着一双眼,有些高兴地爬上铺来。
“你饿不饿?”说话间,一只手搭在宋瑾的额上。
烧退了,那个叫蔓草的女孩也已经死了,如今在这具身体里的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宋瑾。
身体的主人叫蔓草,好贱的名字,比名字更贱的是她的出身,姑苏商人柏家的家奴。
她爹是柏家家奴,她娘是柏家家奴,她出生在柏家,也是柏家的家奴,俗称家生子。
她是贱籍,将来要是生了孩子,那也是个小家奴。
大家奴生小家奴,小家奴继续生小小家奴,世世代代都是家奴。
祖传的贱籍。
知道这一点的时候,宋瑾苦笑了一声。
都说现世报,现世报,她怎么还转世报呢?
给老板娘擦屁股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抓住机会黑了一笔钱,想着出国就此隐遁。
结果一场车祸,一天好日子没享受到,命先没了。
上辈子给人当牛做马,这辈子真成牛马了。
“蔓草姐姐,你饿不饿?”春云见宋瑾发呆不说话,便又问了一遍。
小姑娘耐心极好。
“饿......”声音有气无力。
春云听了伸手从怀里摸出半个馒头来,献宝似的递到宋瑾唇边,悄声道:“红杏姐姐给我的,给你吃。”
不同于红杏,蔓草春云都是柏家家生子,原先一起在厨房里做些粗活。
蔓草大春云六岁,她是看着春云长大的,两人闲时常一块儿说话。
去年年中,柏家老爷柏笑南娶了第四房姨娘叶问芙,她们两个便被指了过来伺候。
叶问芙嫌弃两个人原先干的粗活,手指粗糙,不肯叫她们贴身伺候。吵着要另买两个大丫鬟放屋里,红杏便是其中之一,她们两个依旧在外头做些粗活。
宋瑾咬了一口馒头,有些干巴了,可是饥饿感驱使她紧跟着又咬了一大口,面貌因为用力张大嘴巴而狰狞起来。
干巴的馒头进了嘴,噎的她白眼直翻,还不待她说话,春云已经溜下床铺去给她找水喝了。
宋瑾干嚼着一大口白馒头,看着简陋的屋舍,再看看春云那瘦削的身影,坚硬的床板硌的她背上发疼。
脸颊上泪水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包着馒头的嘴大张着,无声地干嚎。
“姐姐,你怎么哭了?”
春云捧着碗水回来时就看见宋瑾满脸是泪,一时不知道是喂她喝水好,还是帮她擦眼泪好。
“疼......”含满馒头的嘴巴口齿不清。
“哪里疼?”春云放下了碗,用还算干净的袖子擦了擦宋瑾的脸。
宋瑾呜咽了两声,自己支起身子,就着那碗凉水将馒头吃了下去。
春云见她有了胃口倒是很高兴,坐在一边晃着双腿道:“你不知道,前两日吓死我了。你烧的那样厉害,人都烧迷糊了,大奶奶说不好挪,四娘一直骂,连你爹娘也不给进来看你,我还以为你熬不过去了。现在看来,姐姐当真命大。”
宋瑾咬着唇,手指因为用力握着那只瓷碗,关节都掐白了。
“四娘今日倒是挺安静得很。”宋瑾淡淡道。
“哪里,午前才骂过,眼下骂累了,歇着呢。”说着跳下了床铺,跑到门边掀开门帘,春日暖阳亮得刺眼。
“姐姐,今儿外头天气好,你病了好些日子,得晒晒去去晦气。我给你搬个交杌,找个这边瞧不见的地方晒晒吧?”
宋瑾轻声说好。
四娘叶问芙居住在花园的一个角落里,出了角门便是极好的风光。
春云一手抓着交杌,一手牵着宋瑾,两人悄悄地出了门。
春云将人直牵到假山后头一块空地上让宋瑾坐着晒太阳,自己则跑了回去,免得四娘醒来有什么吩咐找不着人又得骂。
宋瑾倚着假山,坐在一棵海棠树下。
眼下海棠开的正艳,头顶上粉红云朵一大片,连带着阳光都温柔了起来。
可惜宋瑾没心思欣赏花园风景,阳光晒的脑袋发昏,她索性背过身子,将背抵着太阳去晒,准备一边晒一边想事情,哪晓得事情还没开始想呢,里头骂声又起。
“这一天天的还叫不叫人活了?一个个死气沉沉的,天天看着你们还以为自己住在死人墓里呢......”
“年纪轻轻的就病病歪歪,发了瘟的也不知道挪出去,最好是连我一起发瘟才好,大家都死了干净......”
“你们一个个的,还不如鸡呢,鸡都知道长大了要下蛋,你们就知道吃饭,养你们那么久干什么......”
......
熟悉的声音传来,宋瑾绝望地闭上眼睛。
骂人的是四娘叶问芙。
去年年底柏家家主柏笑南死了,距离四娘叶问芙进门也不过五个月的光景,二十的年纪就这么守了寡。
她一心想要改嫁,却因为大奶奶文雅跟她一直不睦,趁着柏笑南死了,说什么也要膈应她一下。
于是明明看不顺眼的人,她要改嫁,她就非不肯,硬是让一个思春的女人在家守寡。
比死了家主,众妻妾守寡更可怕的是柏笑南无子嗣,连个女儿都没有,于是家产继承就落在了哥哥柏笑天的身上。
偏偏柏家大奶奶文雅是个相当不文雅的人,悍妒。
当年柏笑南无子嗣要纳妾的时候,她闹得天翻地覆,就是这也挡不住柏笑南想尽办法在外头纳妾。
被文雅发现后,整个柏家都以她无所出为由逼迫她接纳姨娘们。
因为这个原因她痛恨柏家人,甚至仇视柏笑天,柏笑天自然也知道这回事。
眼下柏笑天就要接下柏笑南的家产,她这个大奶奶却无可奈何,如何能不气?
于是那头大奶奶整天唉声叹气,这边四娘见人便骂,外面柏笑天虎视眈眈。
蔓草就是这么倒的霉,四娘觉得她是柏家的家奴,跟大奶奶是一伙的,就拿她出气。
寻了个错处叫在濛濛春雨里跪了几个时辰,直跪的晕了过去,后又发起烧来。
大奶奶知道后恨不得四娘也赶紧发烧,死活不肯把人挪出去,于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就在两头斗气之中一命呜呼了。
宋瑾忍不住啧了一声,这穿越穿的,可真会选身份。
“蔓草......蔓草......”
身后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宋瑾回头一看,是蔓草那做园公的爹,人称老陆。
“......爹”宋瑾一时不大适应,声音小的宛若蚊吟。
“你好些没?”老陆走近了些,伸出一只蜡黄干裂的手去摸宋瑾的额头。
宋瑾鼻头一酸,没有躲开:“好多了,不烧了。”
老陆有些欣慰起来:“没事了就好,前几天你们院的春云说你发烧了,又不给我们去见你,把你娘急坏了。”
说完又问:“你娘在厨房里头帮闲,想吃点什么没,叫你娘偷偷帮你讨几口?”
宋瑾听了摇摇头。
“你在院里离四娘远些,过些日子我看能不能求求大奶奶,把你换个地方,好不好?”
老陆说话的声音卑微,心里头也知道没戏,可看着女儿蜡黄的那张脸还是忍不住说出来哄她。
“不用了,我自己会想法子的。”
“你想什么法子呀?”
老陆盯着眼前瘦弱的女儿,一双昏黄的眼睛睁得老大,里面写满了迷茫。
宋瑾挤出一丝笑容:“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得先回去了,不然四娘知道了又该骂了。”
老陆听了嗯嗯地应了两声,看着宋瑾起身,抓着交杌进了角门。
宋瑾是真的想到了一个法子,干回自己的老本行去。
忽悠老板,掏空资产,偷梁换柱,换取自由。
计划死在第一步。
她刚进角门就遇上了双手叉腰站在屋门口,正准备骂人的四娘叶问芙。
只见她头戴孝髻,仅鬓边插了几只素银钗。身上穿的白绫袄,玉色花缎子裙下边露出一双白绫绣花高底鞋。
面如满月,眸似双星,就是那张嘴,一张开便跟吐刀子似的。
“你还知道回来?前几天死了一般,今天就活蹦乱跳的,装给谁看?”
“偷懒是吧?这是谁惯出来的毛病?一个家奴都教不好!”
“你给我过来!”
宋瑾匆忙走过去,还未来得及行礼,叶问芙伸手就是一掐胳膊:“前些天还要死要活的,今天就站起来了,我看你就是装的。”
宋瑾吃痛却不敢躲,只缩着身子站在那里任她掐。
叶问芙掐了几下觉得不过瘾,又叫红杏拿鸡毛掸子来准备打,红杏见了在一边说情:
“四娘,咱们别跟她置气。刚刚才醒来,未必好透了,过了病气就不好了。您前几日不是还嫌弃么,干脆撵到院外待着,眼不见为净。”
叶问芙听罢,杏眼一瞪,道:“撵出去就不知道要浪到哪里去了。你去厨房,告诉她们我晚上要吃炖鸽子雏。要是晚上没有,我要你好看。”
宋瑾不敢耽搁,匆匆行礼出了院子,径直往厨房去了,
叶问芙所在的小院在柏家西北边,厨房靠近东南面。
她出了角门往东边去,隔着后花园里的池塘,她看见了东北角那个大院。
紫竹苑,柏家主母文雅所住的院子。
宋瑾站在日头下呆愣了半晌,牙一咬,心一横,直奔着紫竹苑去了。
让那该死的厨房见鬼去吧。
明朝有蓄奴制度,主要来源有三个,一个是前朝俘虏,一个是罪臣家属,一个是自卖为奴。
元朝时候奴叫“驱口”,明朝不再使用这个称呼,而改称奴。
整个社会对奴的歧视是写进大明律的,比如奴为贱籍,良贱不可通婚,奴生的孩子还是奴,很难脱籍。主犯罪与奴,罪减一等,奴犯罪与主,罪加一等,总之不存在平等关系。
奴的存在形式不仅仅是家里伺候,还包括田地耕作,采桑织布,在外行商,只要主家允许,都可以从事,但是成果归主家。
因为将奴仆做为廉价生产力,明朝土地相当集中,为奴的人数也越来越多,造成了后期江南奴变,操戈索契。所以关于封建社会蓄奴一事,不必过度美化,剥削就是剥削,装饰的再华丽也是剥削,对你再好,本质也是剥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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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贱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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