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卿也没料到自己醒来时,已经过了晌午。
大夫人蒋氏坐在她的床边,神色有些憔悴。楚卿揉了揉眼,问:“您怎么在这啊?”
她下意识没有喊娘。
蒋氏见楚卿醒了,不由笑了笑:“醒了,饿不饿,娘吩咐人去给你热饭。”
楚卿刚睡醒,还有点蒙,顺从地点了点头。
早间,蒋氏曾遣人来琼英院找过楚卿,见她不仅睡着,还有些发热,没敢叫她起来。后来郎中来瞧了瞧,说问题不大,蒋氏才松下一口气。
楚卿没起来用早膳,蒋氏便也一直饿着肚子,在床边守着她。眼下楚卿醒了,蒋氏才吩咐人传菜。
饭菜热好,直接端进了楚卿的房里。
饭桌上,蒋氏时不时给楚卿夹菜,言语热络,格外温柔。这让一贯从容镇静的楚卿,第一次感到有些局促。
楚卿自小离家,对亲情二字没多大概念。蒋氏的关怀让她不大适应。她总觉得自己占了楚二的身子,这些关怀,像是偷来的。
但楚卿并不知道,蒋氏对女儿的关心,多源于愧疚。
因为楚二落水的真正原因,并非意外,而是轻生。
楚二出生那年,镇南将军战死沙场,大楚二六岁的兄长也在同年病逝。蒋氏因此忧思成疾,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后来,高家人趁机搬进将军府,蒋氏慢慢失去掌家的权利,日子越过越凄凉,心里便有了怨气。
蒋氏一直觉得,是因为她生了一个女儿,无法继承楚家家业,才让高家人有机会趁虚而入。如果她当初生下的是男孩,她的日子也不会这么艰难。
所以在过去的十六年里,蒋氏不仅没有尽过母亲的职责,反倒对西院刁难楚二一事一直视而不见。
楚二轻生,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但无论她再怨再恨,楚二终究是她的骨肉。她虽然无法疼爱她,却从没想过会因为自己的冷漠间接逼死她。
出于愧疚,在出事之后,蒋氏开始试着关心女儿,尽力弥补自己的过失。只可惜,她并不知道,此时坐在她面前的人,已经不是楚二了。
楚卿醒来后,蒋氏曾想和楚卿聊聊。但不知为何,大病初愈的女儿再醒来,不仅性情大变仿佛换了个人,似乎还把自己轻生投湖一事当成了失足落水。
蒋氏心中有愧,不敢再开口。楚卿不提,此事也便不了了之。
楚卿对情感之事一向迟钝,没看出蒋氏这层心思。她以为蒋氏关心她,只是因为蒋氏与楚二相依为命多年,母女情深。而她忽然进来横插一脚,夺了人家的母爱,心里格外过意不去。
她想着,楚二走得不明不白,是不是真的失足落水还不好说。她得先查清楚二落水的原因,还楚二一个公道,才能真正心安理得地从将军府脱身。
还有眼前这位柔弱的母亲,她也得替楚二照顾好。
至于去年中秋宫宴大火的真正起因,到底是谁趁乱打晕了她,以及那日在火海中舍命救她的人究竟是谁……
凡此种种,可以暂时放一放。等她真正解决完楚家的事,从将军府脱身,再查也不迟。
楚卿思量间,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楚二身边原本有一位名唤秋云的贴身丫鬟,这几日始终没有出现过。楚卿一直觉得有点奇怪,刚好趁着这阵问问蒋氏:“娘,秋云呢?”
蒋氏的动作忽然顿了顿,面色有些僵硬:“我让她回老家了。”
楚卿问:“回老家做什么,家里出事了吗?”
蒋氏垂眸,避开楚卿的目光:“没什么事。前些日子你落水,她作为你的贴身丫鬟没有照顾好你,已是失职。娘念在她照顾你多年的份上,没把她再卖出去,只让柳嬷嬷给了她些银子,把她打发走了。”
楚卿瞧出蒋氏的神色不对,但没追问,只顺着蒋氏的话继续说了下去:“哦,走就走吧!我也想换个丫鬟。娘,咱们东院的下人太少了,平日里太冷清。不妨趁着现在是新年,再采买一批新的丫鬟进府,如何?”
楚卿估摸着,自己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要住在将军府里,京城的局势一向复杂,她身边不能没有自己的人。
她曾有一名女护卫,名唤林七,自十四年前便跟着她,是她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如今她的原身葬身火海,林七八成还在故居守着。她想趁着这次丫鬟采买,把林七混在里面带进将军府。一来,方便她日后四处探查;二来,林七性子孤僻,也离不开她。
蒋氏不知道楚卿的打算,她心中有愧,楚卿说什么,她都会应下,便道:“行,明天就让柳嬷嬷去挑人。但你大病初愈,身边不能没人照顾。伙房里有个小丫头叫玉竹,虽然不太机灵,但踏实能干。娘已经派人去叫她。在你挑好新的贴身丫鬟前,就先让她照顾你。”
楚卿心想,不机灵好啊,她就喜欢笨的。
事情说完,楚卿也吃得差不多了。蒋氏的身体一向不好,不能长久坐着,眼下也到了她喝药的时间。楚卿便又和蒋氏闲谈几句,而后送她回房休息。
过不多时,小丫鬟玉竹来向楚卿报到。楚卿便忽悠她出府,去顺德街的香粉铺子给她买香粉。
当然,楚卿真正的目的是给林七传信。
香粉铺子的老板,是楚卿从前安插在京城的眼线。楚卿需要香铺老板帮忙,提前确认林七是否还在故居,如果在,便约在今晚见面。
西院的人盯得太紧,楚卿出去一趟太麻烦,为避免扑空,只好先忽悠玉竹出去传信,定好见面的时间。
楚卿给了玉竹一张字条,上门写着香粉的种类和对应的两数。香铺老板看见,自然会明白她的意思。
玉竹一来一回还算顺利,按楚卿的指点,给门卫塞了银子,没受西院的人刁难。
楚卿拿到香粉,确认消息送到,便以身体不适想睡觉为由,把玉竹打发走,而后披上斗篷,偷偷翻墙溜出了将军府。
楚卿抵达顺德街时,已是傍晚。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天色早早暗下来。大靖朝没有宵禁,夜市最晚可以开到子时。今天是大年初一,街边的商铺挂满了红彤彤的大灯笼,整座夜市被新年的热闹笼罩,处处都是欢声笑语。
楚卿披着素色的斗篷走在人群里,不算太显眼。她一路穿过最热闹的主街,趁没人注意,悄悄拐进了街角一条僻静的小巷。
不知不觉,又落起了雪。
飞雪来得急,下得也快。大雪如飞絮般盈满夜空,很快将巷子里的小路铺上一层厚厚的积雪。
楚卿在巷子尽头的小院门前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院门上的匾额。
飞雪覆盖下,仍能隐约看出其上的字迹——秉烛书斋——这是当年楚卿买下这间小院时亲手所题。
吱嘎一声,院门被推开,门口灯笼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
楚卿提着灯笼,慢慢走了进去。
院子里积满了雪,每走一步,脚下都会传来踩雪的咔吱声。屋内没有点灯,楚卿走到里屋的门前,正准备开门,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寒光。
冷冽的刀锋劈开风雪,宛如一道势不可挡的疾风,凝滞在楚卿的颈侧。
北风呼啸而过,吹落房檐上的积雪,顺带压下了一道冰柱。冰柱落地,咔嚓一声,随即传来冰冷、透着杀意的话音:“什么人?”
女子的声音仿佛藏着寒冬的风雪,若是旁人听了,只怕会忍不住打寒颤。
可楚卿却笑了笑:“小七,是我。”
女子握刀的手明显颤了颤。
楚卿避开刀锋,提着灯笼转身,缓缓道:“十四年前,我冒着大雨将你从城隍庙接回家。你说你想换个名字,我便为你取名林七。那日,刚好是昭文十一年的七月初七。”
林七的长刀瞬间脱手,在雪地上溅起一层细碎的雪沫。
楚卿迎着风雪,温和笑道:“小七,你没认错。是我,我回来了。”
……
城南祁王府。
叶安从顺德街快马加鞭赶回来,一路冒着风雪,踏着夜色回到祁王府时,眉毛都上了白霜。
兄长叶危正在门口等他,虽说打着伞,衣服的下摆仍不免沾染风雪。
叶安见状,故意凑过去抖了抖身上的雪,揶揄道:“这么喜欢吹冷风,下次盯梢你替我去呗!”
叶危面不改色,将伞递给他:“我出外务,没人保护王爷。”
叶安不服:“不是还有我吗,我哪比你差了?每次外出盯梢的苦活累活都是我去,你一个当大哥的倒是天天跟在王爷身边享清福。我看王爷就是偏心。”
叶危淡淡瞥他一眼:“王爷并非偏心,只是嫌你吵。”
“你!”叶安气得把伞怼了回去,“王爷呢?我有要事禀报。”
叶危:“在北书房。”
……
北书房的书案上摆着一方紫铜香炉,炉顶昂首挺胸的狻猊正一缕缕吐着清淡的乌沉香。
香炉里的乌沉香是叶安准备的,说是可以提神醒脑。可萧绛已经点了半个时辰,依旧觉得头脑昏沉,丝毫不见成效。
萧绛的耐心很有限,他面色沉沉地打量着眼前的紫铜香炉,开始琢磨要不要把这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丢出去。
叶安进到北书房的时候,刚好看见萧绛拿起香炉,准备往火盆里扔。
他立马走上前,把香炉抢了过来:“我花了大价钱买的。王爷不喜欢可以还我,丢了多可惜!”
紫铜香炉里还焚着火,叶安嫌烫手,暂时把香炉放在了脚边。再一起身才注意到,萧绛的一双英挺的剑眉紧紧蹙起,平添了几分戾气。
棱角分明的面容上几乎看不见血色,一眼看过去,最鲜艳的颜色,竟是鼻梁左上与眼角中间那一颗细小的红痣。
而北书房里不只有乌沉香的香气,还有一阵炽烈的酒气。
叶安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家王爷又喝酒了。
他不敢训主子,只能朝身后的大哥撒气:“城南的医馆夜里不开张,北街的药铺和咱们祁王府搁着十二条街。我才刚从城北的顺德街回来,脚趾头十根有八根是硬的。王爷若是真喝出个好歹,还不是得我去北街买药?我说大哥啊,王爷喝酒,你怎么也不拦着?”
没等叶危解释,萧绛已经骂了一句:“聒噪。”
叶安:“……”
他还真是操着老妈子的心,受着不该受得气。
空空如也的酒坛还躺在书案上。叶危径自上前,收走酒坛和滚落的酒盅,将话题拉回正轨:“王爷,叶安有事禀报。”
萧绛揉了揉额角:“讲。”
说起正事,叶安的神色立刻正经起来。他回禀道:“顺德街后巷的秉烛书院,来人了。”
萧绛动作一顿,再抬眸,眼里的混沌一扫而空,只剩下锐利的清明。
“什么人?”萧绛问。
答案实在特殊,叶安有些犹豫,沉默一瞬才道:“楚家二小姐,楚卿。”
萧绛皱了皱眉。
叶危问:“王爷,是否需要属下派人去盯紧楚二小姐?”
萧绛指尖轻捻,揉碎了洒在书案上的香灰,目光沉沉:“不必了,本王亲自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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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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