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白,去吧,别回头。”东澜巽(xùn)再次从温暖却悸愕的睡梦中惊醒,月悬中天,又是一身虚汗。
午夜梦回,东澜巽早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了。往复多年,夏晚罗衾、冬夜锦被在漫漫长夜里无一眠不被汗液浸湿,寝未曾安。
严冬已至,将近四更天,没了睡意的东澜巽起身坐到书案边,斟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
微弱的烛火复明,烛影恍惚,烛光洒照,明暗交替的过程中,一人提笔作画的身影慢慢透出宁静与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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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临都城冶城,皇太孙府府内。
南临朔武十八年新正上澣六日,新岁后的第六天,京都冶城迎来数十年难遇的第一场大雪。
瑞雪飘坠,漫天飞舞,皑皑白雪没过了皇太孙府内的庭阶。府内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银装素裹,红烛彩绸,分外鲜明。
“都给我仔细谨慎着点,今日可是皇太孙大婚之日,容不得马虎,否则上面怪罪下来,你我小命都难保。”
皇太孙府上的管家胡渭乐忙不迭地一边单手扶着额头作叹息状,一边用手指着毛手毛脚的奴婢们大声喊道。
年纪不大故作老成模样地胡渭乐,在雪地中一系列心急火燎的指挥动作,与抓耳挠腮的顽猴别无二致,格外滑稽。和其文雅俊朗、板板正正的样貌显然是毫不相干。
至于胡渭乐口中的皇太孙,指的是南临国的皇太孙东澜巽,也就是今日大婚的正主。正主皇太孙东澜巽本人呢,目前正被南临当朝皇帝朔武帝拘禁在他的寝宫重华宫之中。
东澜巽,生于朔武元年,当今南临朔武皇帝东澜毅唯一的皇太孙,是继其父王东宫太子东澜慎之后,绝无仅有的储君人选,南临国的准顺位继承人。
不过,令人意料不到的是,多年来这位皇太孙殿下在南临坊间风评狼藉,可谓是南临国史上最差之人,格外不受南临世人所喜,是世人视如敝屣、不值一哂(shěn)的存在。别说不及他父王太子东澜慎半分,更与他那霁月风清、世人拥戴,却早逝的皇太叔东澜衡有着天壤悬隔、云泥之别。
可即便这样又如何,有南临皇太孙这层显赫的身份摆在那里,任谁也无法阻挡当今朔武帝东澜毅对其的无上宠爱。然而,这一切在皇太孙东澜巽本人眼中并不这样认为,若非要说朔武帝对他的不闻不问就是世人所认为的“无上宠爱”,那便只能认了。
处尊居显,贵不可言。徒有其表,满是荒唐,东澜巽乏于辩解。
他的父王南临东宫太子东澜慎对他也是这般不闻不问,“无上宠爱”。并且,不单单是他的皇祖父东澜毅和父王东澜慎,基本上身边的所有人,对他皆是这般“无上宠爱”,“宠爱”到“敬而远之,远而避之,避而唯恐见之”的地步。
自从幼时他母妃生辰那件事情发生后,他的父王,东宫的太子,南临的储君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请旨离京远赴苦寒的边疆北境长年驻守。甚至不愿在京都皇城多待半刻,临行前,连回宫瞥一眼那时还处于昏迷不醒的他都未曾。
是啊,七岁就下剧毒毒害自己母妃的人,能是什么好人。
他应有的惩罚,他有什么可抱怨的,事实摆在那里,他根本无法否认。
世人只看红墙青瓦荣华事,哪晓桎梏囹圄落寞人。
十一年来,东澜巽不是没有努力过,可当他努力过后,发现根本无法改变现实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的这一生可能也就这样了。
破罐子破摔,想来应该一辈子都无法挣脱了。
怎料天意偏偏不遂人愿,意外来的猝不及防。
无形之物,总在指引着有形的人,头破血流、争先恐后地前进,后续发生的一切倒是都在情理之中。
人嘛,最怕回首。
所以,最先学会不堪回首的人,最早释然。
很遗憾,朔武十八年的东澜巽,那时还没能懂得这些。
年前的这一段时间,这些年一直不闻不问,“无上宠爱”的朔武帝开始频频召见东澜巽。事情的起因便是皇太孙东澜巽与顾国公嫡女顾九玄的大婚之期即将到来。
朔武帝对东澜巽自出生便定下的大婚之事,可以称得上是这些年来头一遭极为重视,格外上心的事情。更甚的是,早在五年前就已破例,批准以亲王建府的标准在宫外为东澜巽新建一处府邸。
起初这段日子屡屡被召见的东澜巽,并不知实情,单纯地以为是年关与十八岁的生辰将至的原因。面对朔武帝无微不至的嘘寒问暖倍感受宠若惊,而后,得知事情实因是因为大婚之事后,失望至极却又无可奈何。
东澜巽知道这乌龙怪不得别人,是他自己不在乎,时间久了忽略所致。
同理,“他们”不在乎,必然也会忽略,自然也怪不得“他们”。
本能使然,东澜巽又退回到以往君圣臣贤的样子,一如曩(nǎng)昔。
时间,不会什么事情都冲淡,人亦是。
东澜巽放弃挣扎,内心一边无奈地劝诫着自己,一边又再次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旋涡之中。
多年来,在面对诸如此类的事情上,东澜巽经常如局外人一般,看着“东澜巽”被安排、操纵的一生,了然哂笑。自小便被要求修习帝王权术的“东澜巽”,一直感受着自己情绪和情感的割裂,用最拙劣的方式压制、约束与告诫着自己,保持人性和理性。
生在皇家,不要抱有任何逸想。“东澜巽”的一生,毫无拒绝的权利,一次次地明推实拒,最终换来的还是一次次地心灰意冷。
摇尾乞怜、自怨自艾的样子,无人想看,更无人愿看!
悬丝傀儡、线缀影人,任凭弄影戏者,为其赋形,“东澜巽”与之无异。
就拿两年前皇太孙府建成的事情来说,“他们”不是想让世人皆认为他是放浪之人吗?又有何难?这种小事他自然要帮一下,也该帮一下。兴许火势更旺一些,“他们”所有人都会更舒心一些。
显然不识抬举的事,东澜巽不是头一次做,当然更不会是最后一次做。此类“为所欲为”的事情对东澜巽而言,并不难做,反正他随随便便做些什么事情,都会被人恶意放大,无端遭受诸多谩骂。
既然都这么喜欢听故事,那这种仰仗圣宠偏不离开皇宫的戏码,他也乐意配合配合,愿能成人之美,令诸君满意。况且违纲逾矩的事,有了第一次,就该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该有更多次。何乐而不为?
名声这东西,臭就臭吧,他没什么可在乎的。
再则,自朔武七年母妃那件事情发生后,他早就没资格再去在乎什么名声、美誉之类的浮世俗物了。
因此,耗时三年的皇太孙府自前年建成后,纵使到了本应搬出皇宫的年纪,东澜巽也没有遵照规制搬去新府邸居住。一时间,皇宫内外、朝堂上下突然传出“不识好歹”“居心不正”“强占位置”等疯言疯语,铺天卷地,掀起满城轰动。
朔武十七至十八的这两年间,东澜巽稳如磐石,分毫不受外界言语影响,更任何没有搬离南临皇宫的打算与行动,仍旧在宫中居住,新建成的府邸自然更是一次都没去过。故而,皇太孙府的一应奴婢下人们,只有以前在皇宫当值过侍卫总管的管家胡渭乐见过东澜巽,其他的奴婢下人们到府上两年多了,连个身影都没见到过。
皇太孙府的奴婢下人们是两年前南临皇宫新进的一批宫人,一入宫就直接被分派过来,没有宫里的老人经历多,更没有老人细致,做事难免粗心大意,今日胡渭乐提着的心就没放下来过。
幸好今儿是在南临皇宫大婚,繁杂的仪式还是交由宫里的人操办妥当,要在真的在皇太孙府的话,十条他的小命都不够砍。所以,暗地里胡渭乐还是庆幸的,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就是天生福星,遇事总能逢凶化吉,深得上天、故去的父亲以及胡氏已逝老祖宗们的庇佑。
府里大致都收拾妥当了,无需再指挥来指挥去的管家胡渭乐跑到靠近高处屋檐下暂时躲避风雪。
拍了拍衣服,抖落掉周身还没有来得及消融的雪花,矗立于皇太孙府府中最高处全貌一览无余,胡渭乐还算满意,双手交叉放于胸前傲娇地点了点头。
胡渭乐现在只需耐心地等着再过几个时辰后,迎接从宫里大婚结束的皇太孙东澜巽和皇太孙妃顾九玄回府即可。
两年多平静的日子即将烟消云散,胡渭乐惋惜的同时光是想想接下来即将要面对的事情就已经开始头疼了。
以前那两位相遇的画面,一幕幕齐刷刷地全都涌现在胡渭乐的脑中。
“目不忍视、惨不忍睹”,这八个字,是胡渭乐遍寻头脑搜集到可供使用地不含血腥且还算文雅的词汇。
皇太孙东澜巽、皇太孙妃顾九玄,两位都是不省心主儿,这二人自小还不对付,以后他们这些下人们在皇太孙府上的日子怕是愈加难熬了。
自己主子东澜巽的性情,这些年胡渭乐处理烂摊子处理习惯了,觉得自己还算了解。
而皇太孙妃顾九玄的性情,胡渭乐压根儿连想都不愿意去想,更别说去提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得罪的主儿,非得用言语形容的话。
胡渭乐的脑中只蹦出了九个字,“一位比一位令人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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