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沉了下来,不是日头西下了,而是乌云密布罢了。
两个姑娘一路走着,一句话都没说,走到岔道口的时候,温呢喃顿住脚,道:“此行我不和你去了,了凡山庄中立惯了,若我去了对你我都不好。”
舒酒点点头,就朝着西边走去了。
“小姐,怎么又决定不和她去了?”
确如同光所言,还真下起了雨,星星点点打在地面上,扬起了尘土味,温呢喃皱着眉捂着鼻子,微微转头睨了一眼撑伞的侍女,道:“谁说不去的?我们从这边去。”
她下巴指了指右侧的小道,深处站着一背着宽刀的彪形大汉,不太干净的模样,连边胡都打了结。
舒酒根本没有等到子时才去,那个时辰天黑成那样儿,谁好人会想着去坟地,她能这个时候赴约就已经不错了,可根本没有想到竟是乱葬岗。
她脚下像是灌了铅,眼里扫过那些堆起来的草席子和棺材,有些甚至连草席子都没有,压在下面的早就和泥土连成了一体。
雨还没有下
到这边,但头顶的乌云已经足够密集,就等着聚一口气,大雨就会倾盆而下。光线昏暗,寡叫的乌鸦三五只停在那些尸体堆上,叫得人心寒凉。
恐怖的感觉逐渐从她脚底下开始蔓延,她后悔了。
后悔妄图自己一个人来换神心门的线索,后悔自己逞强,后悔自己太容易轻信他人的话。
“玄烛”
她刻意压着声音里的颤意,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握着伞柄也在尽力压制。
玄烛很早就从她肩头跃起,贪婪的看着一大片的阴气,兴奋到根本就没有听到有人喊她,更何况那声音那么小,在一片风声鹤啸中更显得飘渺。
大雨应该很快就要下过来了,一时间电闪雷鸣,亮光之下舒酒看见了从最里面僵硬“走”出来的宋悠然。
说是说“走”,但那动作舒酒实在没见过,只不过是看着两条腿还是直愣愣往前挪着。宋悠然的连呈现了青灰色,五官淡得隔着两丈都看不清,舒酒原以为是光太暗的原因,直到她走进了才发现。
原来她的五官真的已经模糊极了。
同光说过,阴魂不会有味道,更不会这样实实在在的像个“人”,死了很久的人。
“你是”
“呀!许久没有见到了,诈尸!”玄烛还是一贯看好戏的音调。
舒酒瞪大了眼,诈尸?
玄烛生怕她不懂,三言两语给她讲了一下何为诈尸,大体是因为玄烛的缘故,那些阴魂飘飘忽忽离得老远,除了宋悠然的尸体,就这么愣愣地朝着她走来。
就像是在执行一种命令。
舒酒问:“她不怕你。”
玄烛嫌弃瞥了一眼,扯着她往后退了一步,道:“我才不吃这玩意儿,恶心得紧,看见没她早就生了尸斑,又臭又脏,要不要我让她恢复原形给你看看,满脸蛆虫直接恶心得你一个月吃不下东西。”
“不必。”
宋悠然朝着她行了一礼,笨拙又滑稽,险些栽了一跤,“未到子时。”
舒酒:“又怎样?”
玄烛听见了她的回话,鼓掌叫嚣,这姑娘的性子还算是对它胃口,它斜靠在她脖颈上,化出两条手臂抱在一起,一只小脚也有意无意地晃动着,那模样嚣张又张扬。
和舒酒一样。
玄烛听得见她心跳得很快,明白她其实紧张害怕着呢。它传了音过去,“别怕,我不是在这儿呢,再说了,咱不是还拿着荼蘼伞呢嘛。”它扫了一眼那把在黑夜里都异常显眼的红伞,心里的算盘打得飞响。
转眼,又心虚地看了一眼舒酒,小姑娘来的路上问过它,知不知道荼蘼伞的事。
它打着哈哈,说只在传说中听过这东西,可谁知道这玩意儿竟然是真的存在。
真可笑,玄烛在这世间活了多少年它自己都记不得了,又是各界的溜子,虽独来独往,却从不沾惹仇家和麻烦,但哪有热闹哪有它,又怎么可能会漏掉荼蘼伞这种大热闹呢。
只是,它嘴紧的很也是出了名的。毕竟它死不掉,又只爱吃邪祟阴气之物,威逼利诱在它这里根本行不通。
玄烛看回宋悠然,想提醒舒酒小心提防,但眼珠一转,喉咙里的话就被吞了。
“轰隆隆”
雷声轰鸣,眼见着雨点马上就要砸下来了,舒酒问她:“你让我帮你什么?”
随着天越来越黑,宋悠然身上的阴气也重了起来,模糊的五官看上去也比之前清晰些了,但只是清晰一点点而已,比起初次见面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动作依旧僵硬缓慢,这时她离舒酒离得近,骨头咔咔转动的声音都异常响,让整个氛围更显阴森。
舒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口黑底描红的锁魂棺就那么摆在那儿,在闪电的照亮下,能看得出它的突兀。
它似乎根本不该在这儿。
不对,舒酒忽然想起了哪里不对,宋悠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即便如温呢喃所说为家族带来了负面影响,也不至于以这种棺材丢到乱葬岗。她的棺材当初可以轰轰烈烈从揽月城出来的,全城的人谁不知道啊,就这么丢在乱葬岗,于宋家而言,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玄烛“哟”了一声,身子朝前探,凉悠悠地说:“你是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要用上锁魂棺,难怪你浑身破破烂烂的。”
舒酒又看了一眼左侧的姑娘,没看见什么破破烂烂啊。
宋悠然道:“帮我报仇。”
“可以!棺材归我。”玄烛抢着就说,也不管要□□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它,而是她。
宋悠然根本没看玄烛,就直凛凛盯着舒酒,那双白眼看得人发毛。
就在这时,下雨了。雨点密集打了下来,泛起浓烈的腐臭味扑鼻而来。
舒酒在闻见的一瞬间就被阻隔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青木香,她眼里闪过光,转头想看来人。
却发现后面空空如也。
而味道不过是头顶撑起的荼靡伞。
撑着伞的,也不过是涨大了一点点奋力举着伞的玄烛。
它嘴里嘟嘟囔囔:“死男人,居然敢给它下咒令。”
瞥见舒酒的动作,它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它玄烛大人!好吧,大人是它自封的,但少说也是了不得、大名鼎鼎的灵物吧,居然一不留神栽在了一半神身上。
愣是怎么想都没想通,它何时被下了咒令,竟然会在雨点子刚下来的一瞬间,就那么“听话”且不自主的驱动了荼靡伞。
老费力了!
“看什么看!没看见我手酸了吗,还不自己举着!”
舒酒接过伞了,它那张嘴还没停,周遭一应阴魂的耳朵怕是自死以来都没有这么被荼毒过,换做寻常人还好,但玄烛可是他们阴魂的克星啊!
它咒骂着:“给老子累倒了,谁给你打这个僵尸鬼!她下套给你了,谁提醒你来避开!我就和你说,那个昆仑大祭司靠不住靠不住,你还不信。”
舒酒不喜欢它说同光坏话,皱着眉态度很明确,但这时候不是和它掰扯的时候。
却不曾想,宋悠然倒开口了,“我不害她,只要给我报仇。”
舒酒根本想不明白了,她不是说自己是自杀的?那报什么仇?帮她打外室?那事她做不来。
“你还不害她!你现在已经钝化了,五识五感都已经没了,只有一口气吊着,还是满腔怨气。”玄烛还欲继续怼人,它可不是那种会委屈了自己的性子。
但其实,玄烛低估了舒酒,她来之前就已经明白,此行危险,更遑论来到之后发现是乱葬岗,她心里就更有谱了。
舒酒将它握在手里,稍抬伞面,问:“那你把你的仇怨说给我听。”
这一刻,噼里啪啦的雨声里夹杂着宋悠然凄凉的声音。
她说。
她本自幼与方家七公子定了亲,前些年两人还是很好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好一对佳人。
可方七就因为替兄长送了一趟镖,在弥水认识了那个歌姬,一切就变了。
歌姬名唤齐妩,年二十七,不算小了,比方七整整长了六岁。要说齐妩啊,人如其名,真真的妩媚,一双丹凤眼流转间似乎连带着女人香一同传了过去,更何况她爱笑,笑起来酒窝里像是盛满了酒,醉人。
宋悠然第一次见到齐妩,是在轿中,她随兄长南下去外祖家,刚入城不久,便有一道靡靡琵琶音传了进来,她自幼习琴,识得出这弹琵琶的人琴艺有多高超。
风卷帘动,透过掀起的空档,她看见了弹琵琶的人。单一个侧影,也窈窕,忽地,女子转过头,恰好望见了她,噙着笑,遥遥颔首行了一礼。
女子眼尾画了桃花,伴着时而低头弹琴,时而侧首听帘后人说话的动作,风情万种。
“小姐,莫看,那是无双楼的花魁。” 侍女忙着拉下帘子。
宋悠然收回视线,心有不悦,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直到三天后,她看见了那女子同方七纵马而过,又想起了侍女的那句话。
“无双楼的花魁。”
她放下手中还没选好的砚台,问外祖派来的侍女,“无双楼是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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