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得体

【我在楼下等你,不急。】

苏晚录完备用音频,读完这条消息,直接锁了屏。

不想回复。

一抬头,恰好撞上发消息那人。

弥纪庭被一群领导围在电梯边,银边眼镜,白衬衫黑西裤黑马甲三件套,衬得他极尽端方。他的手机屏亮着,镜片后的眼睛寡淡地扫过来,又毫无波澜地移开,对身边的领导说,“诸位留步,正式录节目再见。”

领导们含笑送他进电梯,显示落到G层才散去。

晚上六点多。

苏晚回办公室拿包出来,遇见策划总监徐总。

徐总一改平时刁难,大赞她藕色风衣下的长裙,“红色好衬你!快走吧别让男朋友等久。”

电梯门开了,一大捧玫瑰交给了徐总。徐总笑说研究所小男生太黏人,两个前台齐声“哇”,“理工男也这么解风情?”

……

七夕下班,穿红长裙的苏晚挤进了电梯,贴在最靠外的狭缝。

理工男。

莫名被刚才那话刺中,感觉右下方那颗智齿隐隐有点发疼。

电梯里的四五个女白领是楼上证券公司的,举着化妆镜补妆,说去后街酒吧“邂逅艳遇”。

食色性也。

她们的笑声有些吵,苏晚取出蓝牙耳机,在音乐APP里随机播放,《白鸽》《飞鸟和蝉》《阿拉斯加海湾》……大数据捣乱,切过一首暗恋情歌,又来一首。好不容易响起封心诀爱的Phonk曲,电梯抵达了一楼。

八月末的深城还是逃不开闷热。

苏晚停在门下的通风口,扯了扯侧腰的潮湿裙布,黏腻着,不舒服。

耳机音乐继续躁着,她没摘掉,抬眼向大楼对面寻找熟悉的人。

身后传来刚才那几个证券女白领的惊呼——

“快看那边!是不是弥纪庭教授?真人比电视和杂志上帅一百倍!”

“他今天受邀来电台,好像要参加一档晚间科普节目!”

“真的吗?要是中学物理老师是他,我当年肯定拼命学!”

“他手上是不是戴了戒指?才三十岁啊,就英年早婚了,不知道哪个小仙女能嫁给他,啊啊啊——”

“……”

小仙女本人,就站在她们身后的台阶上。

苏晚对这类场面早已习惯,曾几何时,她十五六岁,也痴迷上一位长相斯文、高知禁欲的物理教授。

也就是她现在的丈夫,弥纪庭。

【不过来?】

手机再次震动,苏晚看完,依旧没回。

她握着手机,往后退,靠在大厅的玻璃外墙上,后背冰凉带起战栗。

视野里,隔街黑色宾利车旁,男人的身影挺拔如竹。

那如果她故意耗着不过去,他会不会失去耐心,爆冲过来抓她?

可事实是,弥纪庭出现在大街边,会非常非常忙。

一波一波下班的人潮涌出大楼,几乎每个人都会上前与他搭话、求合影,他始终微笑回应所有人。

暮色沉落,街灯瘦黄。

弥纪庭送走最后一波路人,再次看向她,抬手点了点自己的腕表。

今晚要回苏家吃饭,大伯和堂弟都在,这是早两天就约好的。

苏晚无意忤逆她在苏家的大伯,小跑过街,拉开弥纪庭的车门,坐进副驾驶。

他的车里,干净,没有杂味,更不可能有玫瑰花和礼物盒子。

“等久了,没生气吧?”

苏晚自己都没听出她的口气有点闷。

弥纪庭没回答她,看着前面的路。

“刚在台阶上处理工作?”

“嗯。”

苏晚扭头,望向另一边的窗外。

膝盖正对的空调风口变冷了,她把穿丝袜的腿往外压,长裙摆遮住。

“冷吗?”

“还好。”

车子平稳启动,苏晚的右脸微微一甩,撞上玻璃,背脊反向后缩。

“嘶——”

她的智齿再度抽痛。

“小冰箱有冰块,自己用毛巾包着敷一下,能舒服点。”

弥纪庭目视前方,语气是长辈式的吩咐。

苏晚听不得他这腔调,好像还把她当成孩子。

她压着火气。

“开你的车,不用你管。”

车内陷入沉寂。

窗外街景千篇一律,没什么看头。

苏晚看了会,故意哗啦一声拉开包链,翻找半天没找到止疼药,只摸出一盒薄荷糖。

她倒出一粒,咬在齿间,嘎嘣一声嚼碎。

舌尖掠过凉风,没能缓解牙痛。

一会去苏家是为了见长辈,和堂弟妹满月的二崽。

她今天还特意穿了端庄的长裙,但要是脸肿了……

她掰下化妆镜,侧过脸观察,果然肿得很明显。

不知为何,车渐渐慢下来。

弥纪庭递来冰包,贴在她的肩头,激得她一个冷战。

“我说了不用你管。”

苏晚捂着脸,背对着他,将肩膀缩得更紧,蜷成一团。

“好了我道歉……你转过来,让我看看你的牙。”

他的声音柔软了许多。

苏晚不转头,觉得他演戏过了头,车里只有他们俩,连司机都没有。

“您哪有错?我只是不想让您管,您开您的车就好,当我不存在就行。”

车子滑行着停在路边,店前的霓虹从蓝色变到红色。

苏晚的眼睛被刺疼,闭上眼皮的时候才察觉自己掉了眼泪。

究竟在委屈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去年九月大学毕业从英国回到深城,妈妈来机场接她,介绍了一位中年男人,说是她大伯,也姓苏。

这并不奇怪。

但苏晚没想到,那天跟着大伯回苏家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妈妈。

听大伯说,在她大学期间,妈妈患上严重的心脏病,已被苏家送去顶尖的疗养院接受治疗。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苏晚只花了一个晚上就想通了这件事。

她问大伯需要她做什么,对方递来一张照片,要她答应嫁给照片上的男人。

那个男人,就是弥纪庭。

她甚至没等大伯详细介绍弥家的背景就一口答应。

“我可以嫁,只要妈妈健康,让我做什么都行。”

而她没说出口的是,十六岁那年她还没出国,还住在城中村时,在一次公益科普讲堂见过弥纪庭,也早就查清楚了他是谁。

顶尖物理学者,科技领域翘楚弥家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弥纪庭的背景优越,基因更是优秀,无论是智商,还是外貌。

苏晚明白自己逃不过被安排的命运,自然更希望对方是她熟悉、甚至是知根知底的人。

于是,她和暗恋了八年的弥纪庭,联姻结婚了。

薄荷糖的碎屑已在口中化尽。

肩上的冰包融化了些,冰水渗入衣料。

弥纪庭仍维持递出的姿势,像一种无声的提醒。

车外的霓虹又变回了幽暗的蓝色。

光斑盖在弥纪庭的镜片上,他的眼神更迷离不清。

这一瞬间他看起来好远,像下一秒就消失的虚影。

苏晚转过头去,想看到更多的他的轮廓。

也想着,在他眼里,她究竟是什么人呢?

大家合伙领个证,骗骗外人,她只是被长辈送到他床上的联姻对象,不值得他付出哪怕一丝真情实感。

苏晚的手握住了他给的冰包,手腕却微热,是被他轻轻压住椅背上。

“张嘴。”

他的肩膀转向她,另一只手探过来。

修长的食指和拇指捏住了她的下颌,稍微往上一扳。

“我看看。”

苏晚呼吸一滞。

距离太近,她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漱口水,混着淡淡的烟味。

他的眼镜链垂落,冰凉地擦过她的鼻梁,那双睫毛下的眸子定着,在仔细查看她口腔内的智齿。

“牙龈化脓了,得去医院处理。”

“我不去。”

苏晚推开他的手,别开脸。

“吃点止疼药就能好。”

弥纪庭沉默地看了她两秒,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带点冷嘲。

“你在跟我闹脾气?因为刚才楼下的那些人?”

“我、可不敢!弥教授是大人物,屈尊答应参加我家小电台节目的录制,领导们都捧着您,我只是个入职不到一年的新人小主播,还敢生您的气啊?”

弥纪庭的喉结滚了几下,抬手把领带扯松了点,重新发动车子。

“回苏家吃个饭,晚就晚了,我先带你去医院处理智齿。”

车子转了方向。

“我说了不去!”

“我也说了,你需要去。”

弥纪庭看着前路,语气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冷静输出了他以为的理由。

“疼痛影响一个人的判断力和情绪。我不希望我身边的人因为这种不必要的痛苦,持续做出非理性的行为,比如……像个闹别扭的小朋友,隔着马路,瞪了我一个小时。”

“你……我刚才没有瞪你!”

苏晚气结。

智齿猛地一跳,疼得她倒抽冷气,她没力气反驳,扭过头,只用后脑勺对着他。

车内的气压越来越低。

车载电台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弥纪庭伸手关掉了。

一路无话。

到达最近的医院停车场,弥纪庭戴上了黑色口罩。

“能自己走?”

苏晚不答,伸手开车门。

手腕却再次被他握住。

“回答我,可以自己走吗?”

他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必须得到回应的掌控感。

苏晚疼得厉害,咬咬牙。

“能。”

急诊室弥漫着消毒水气味。

值班医生建议立即冲洗上药,并帮忙预约了拔牙时间。

“炎症消下去才能拔,先输液观察……这位是男朋友吗?你快去缴费取药。”

戴口罩的弥纪庭接过单子,大概觉得没必要解释,一个字也没说。

苏晚坐在诊椅上,看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

因为母亲的病,她一直不喜欢医院。

如果不是迁就弥纪庭,她不可能走进这里,更不可能乖乖坐在这等他。

输液室人不多,偶尔有短视频的声音传来。

药液缓缓流入血管,牙痛逐渐麻木,困意袭来,苏晚的脑袋一点一点往下沉。

似乎有人托住她的后脑,将一个柔软温热的东西垫在她和椅背之间。

苏晚艰难地掀开眼皮,不自觉抓紧扶手。

“你……”

弥纪庭俯身站在她面前,衬衫领解开一粒扣子,领带没了。

“困了再睡会,我看着,完事会叫护士。”

折叠的领带塞在了她的颈侧。

他在旁边坐下,划开手机,屏幕光映着他挺立的眉骨和鼻梁,“联系过你大伯,说有事晚到,我还有几封邮件没处理。”

仿佛任何时候他都能游刃有余应对,包括她这个不停找麻烦的“麻烦”。

苏晚闭上眼,心里那点莫名的委屈慢慢膨胀着,因为牙疼被他禁锢在这儿接受治疗。

另外,她今天应该不会收到他准备的七夕礼物了。

合上眼皮,恍惚间听见弥纪庭唤来了护士。

拔针时苏晚才彻底醒,按着手背的棉签,察觉身边没有了弥纪庭。

环顾四周,才见他从走廊尽头走来,端着一只纸杯。

他把纸杯递给她,半杯水是温的,他的视线在她右脸停留,“感觉怎样?”

“不疼了。”

苏晚接过,喝了一小口,温水暖着她的胃。

“头不晕?能自己走吗?”

“嗯。”

车子驶入夜色。

已经九点多,街边餐厅走出许多饱食喝醉的客人。

经过一家还在营业的糖水铺,弥纪庭靠边停下,几分钟后提着打包袋回来,递给她,里面是煮得软烂的南瓜粥。

“医生交代,你近期要吃流食。”

他摘下口罩,把塑料勺子放入纸碗里,面色语气都很平淡,只是在执行医嘱。

苏晚确实有些饿。

回苏家老宅还要一小时,她低头,慢慢搅着粘稠的粥。

车厢里弥漫着南瓜的清甜。

“以前住在城中村,生病没胃口,我妈妈会煮一大锅南瓜粥,加很多糖,甜掉牙的那种。”

弥纪庭握着方向盘,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她说话。

他没有转头看她,也没有打断她。

“后来她自己病了,住在疗养院,我就再没喝过了。其实在英国读书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她身体不好……苏家能给她最好的治疗,我很感激我大伯。”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对他提起母亲,提起这场婚姻背后的交换。

车内很静,只有空调运行的微响。

许久,弥纪庭开口,却又扯回她的智齿上,“预约了下周三下午拔牙,那天我刚好要去电台录节目,结束后送你过去。”

“谢谢。”

“举手之劳。”

苏晚捏着纸碗里的塑料勺,又送了一口粥进嘴里,甜味聊胜于无,更想念妈妈煮的味道。

车子带着他们驶入半山别墅区,苏家的大门越来越近。

路边的梧桐树在倒退,身侧男人忽然又开了口。

“我不关心你的从前,只请你记好,你现在是弥太太。”

苏晚拿勺子的手一顿,睫毛轻轻眨动,嘴角尝到了自己的泪,滋味盖过南瓜粥的微甜,咸得发了苦。

“不用提醒,我知道。”

她的耐痛力一向很好。

如果得体、安分,是弥纪庭所希望的。

她会努力克制对他的喜欢,做好得体安分的弥太太。

亲爱的你,谢谢你看到这里。

如果喜欢这篇文,以后想起我还能找到我,要收藏好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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