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臣二字,他记得是二兄弱冠,又得太子尊位的那年,父皇钦赐。因二兄性情乖僻,弄性尚气,父皇赐字容臣,意在愿二兄往后能有君子如珩之作风,以得贤臣相照。
可是二兄负了父皇,他也是。
听到这个名字,楚阑,不,如今他在孟嫒面前是德帝十六子,楚淮如临深渊。
他恨他为何不去找一枚清镜相看,恨自己为何偏偏顶着先太子楚涣的那样一张脸,如若早些毁去,又岂容孟嫒在此对他薄言轻待?
想起那个人,提到那个人,即便那个人早已不在人世,孟嫒的眉眼照样流露出一股清韵神采,他从没有见过她的心情这般愉悦。
可以说,是楚淮的这张脸给了孟嫒这样美妙的心绪。
她见他第一眼,心里面想着的人就不是他,而是楚涣。
思及此处,楚阑猛地抖了一下身子。
孟嫒察觉出他的异样,安抚性待他笑了一笑,很快孟嫒命人将她从宫中收拾出来的珍奇玩物尽数交予楚阑赏玩。
她还是将他当作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很难想象,楚阑两辈子得到孟嫒的唯一一个真心笑容,竟是在这里。
他抿唇,不发一言。
宫婢引楚阑前去云苑的另一处,而孟嫒与季琛则有要事相商。
楚阑抱着那一箱玩物,走去云苑的亭子里,远远地看着季琛与孟嫒说话,而孟嫒则抬手轻抚了下侧脸额发,神情自然地凝听季琛说话。
楚阑收回目光,心神逐渐在回想孟嫒口中一声声的“容臣”中渐渐溃散。
他垂眼,一手捂住自己的半边脸颊,口中喃喃,“为何会如此相像……”
他不解,而不解的背后是滔天的恨意。他心中脑中,唯有一句真言,那便是楚涣该死,也合该他如今身死。
德帝还未崩逝的前两年,楚阑还是德帝七子,不是什么储君更不是帝王。
他的母后也就是德帝的元后早逝,后来的继后便是二兄楚涣之母。那时继后初登凤座,后宫流言蜚语扰乱人心,说元后之死与继后相干。
楚阑年少,便如此轻易地被挑拨出逆反心思来。因着这层缘故,楚阑终日瞧继后连同继后的子女不顺眼。
恰好二兄楚涣入主东宫,楚阑心中更是不甘。
于是在太子楚涣南下查处洛都文士作乱案件时,他尾随其后,偏想要在德帝面前证明自己不比楚涣差。
可是此案件楚阑没能查明白,却在昙花节上夜游洛都时,遇见了让他此生心念之人。
是那祖籍宾阳,闻名洛都的才女洛昙。
昙花节,遇洛昙。听洛昙一诗称颂昙花,又借机针砭时弊。少女风采昂扬,明艳斐然,全不似京城贵女那等矫揉造作。
她着鹅黄衣袍,身处昙花之间,谈笑里更盛昙花清丽华秀无数。
可以说,洛昙的出现,在楚阑那时阴霾无比的心中狠狠地划出一道光亮来。
十锦昙花在他眼前竞相夺艳,而洛昙则是那个不必争抢,就能得到所有称誉的少女。
楚阑在众人面前,毫不吝啬地称赞她。
洛昙自会羞怯,敛眸潋滟,稍稍扑红了脸颊,楚阑便更觉她是此间的昙花仙。
昙花节照面惊鸿,节后楚阑打听到洛昙所在,主动传书递信,以表心中真挚的情愫。
只是一封封信笔从他这里离开,楚阑却并未收到他想要的回信,他又不敢仔细知道洛昙居所,只怕少女觉得他轻浮不可靠。在他几欲心灰意冷之时,洛昙终于命人将其亲笔书信交由楚阑。
楚阑在信中邀她同游,江楼、远山、湖海,总之是要将洛都风采一一看尽。
而洛昙回信,不是婉拒,而是应邀。
得知洛昙愿与他同游洛都的那一天,楚阑一宿未眠,思量望月峰下、江月楼中与洛昙再度相见的情形该是如何。
只是一切终不如楚阑所愿。
洛都文士风波案恰是在那一天查出了些眉头,太子楚涣将他留下携助查询时,他不知自己那时的模样是多么地失魂落魄。
而太子楚涣不知为何心情异常愉悦,哼笑一声,难得主动与他说话,“怎地,弟弟的脸色为何这般难看?”
楚阑自不会回答,也无暇,他只想尽快查清案情,然后前赴江月楼给洛昙一个交代。而一切仿若被命运抓住了首尾,楚阑丝毫动弹不得。
等到此案暂缓,已是后半夜之事,而他不幸逢夜雨前去,洛昙却早已不在,自此洛昙杳无音讯。以至于再与洛昙相见之日,是他离开洛都归京之时。
在洛都城外,洛昙似乎没想到会见到楚阑,她也是来送行的,送的人却非楚阑。
楚阑对她表明心中歉疚,洛昙却似乎已然忘记江月楼之事,眼中迷茫,只支吾应声道一句,“无妨,公子不必挂怀。”
太子催楚阑动身,楚阑不得不与洛昙就此别过。
因此他带着他的满心愧意一直去了京城,而某一日,阳光晴染,楚阑忽地收到洛昙之书信,信中虽只有几句对他的问候,但楚阑深觉其中满是情谊。
自此楚阑换了一种方式与洛昙相交,一字一句,情谊俱深,与洛昙定情便是那时。楚阑想要再去洛都与洛昙相见,却终不得出京城,直至半年以后,双生子十二、十三要去洛都别宫修养身体,楚阑主动请命,才得以前去。
谁知,这一去便得知洛昙身死的消息。
他连她的尸首都没瞧见,所以楚阑起初并不相信洛都城中的传言,哪怕洛都多少寒门文士都因此不顾仪态,嚎啕大哭,他都没有相信。
直至楚阑夜闯官衙,搜到了那道处决洛昙的文书。
他的世界天倾地塌,就是在确定洛昙已死的那一刻,更让他此心冰冷,此后少年脾性不在,化为阴冷毒蛇的是得知处决洛昙是由京城孟氏做下的手笔。
太子楚涣也参与其中。
只因洛昙曾居洛都时,常褒贬时政,以此鼓动寒门文士逆反当权之心。起先那件洛都文士风波作乱案件,就是因洛昙而起。
可是这一切的交代,都是京城孟氏一族和太子楚涣的辩词,他们要杀洛昙,并非因为她是扰乱人心意图不轨的叛臣贼子,而是她挑战皇权,想要改变世家权贵当道的世道。
这些自初见之日起,楚阑就合该知道,可是他那是却可笑地没有想到这些,眼中只有儿女情长,以致于没能及时护住洛昙,致她身死。
楚阑恨自己,更恨孟氏与太子楚涣。
因而当他带着满心仇恨再度回到京城,却听闻太子楚涣与孟氏长女将要结亲的消息,他心中恨极了。
定亲宴上,那孟氏长女宁宁身在重重纱幕之后,瞧不见她的样貌,只隐约瞧见她颦笑之间,仪态万千,何其风姿绰约。
孟氏宁宁在京城欢笑,而他的洛昙却身死洛都。
这教楚阑如何甘心让孟氏宁宁与太子楚涣得成幸福美满的结局?
所以就是在那时,他决意报复孟氏与楚涣。
孟氏那时还不似如今这般拥有盛世权柄,那时他们还是需得依仗皇室宗亲的世家之一。
当楚阑设计太子楚涣当街杀人,德帝震怒之后,他借机向重病缠身时日无多的德帝讨求太子尊位。
“二兄脾性难堪大任,江山交予他,终有一日会徭役百姓,到那时二兄便是史官笔下的暴君,而大楚则也将成为危国。”
然而德帝属意楚涣,非楚阑一句就能说服。
德帝犹豫再三,终在楚阑的闷声哭泣中决定废储。
楚阑那时候说得好听,“我会守住父皇母后留下的江山。”
“会做个好皇帝,不负父皇期许。”
“要善待兄弟,不将他们如前朝般赶尽杀绝。”
“会擅用忠臣良将,不使其寒心……”
楚阑不知是这么多词句中的哪一句打动了德帝,许是他提到了他的母后,许是他说他要善待兄弟,总之德帝应允此事,未过一日,废储立储的诏书就分别送到了楚涣与楚阑手中。
楚涣成了废太子,楚阑是为新储君。
孟氏本为权势,见楚涣势弱,且再无翻身余地,理所当然地动了易主的心思。孟氏之中,唯有孟氏宁宁,愿与废太子楚涣共同进退。
当楚阑听到这个消息时,猛然嗤笑,但很快他再笑不出了。因为他想到了洛昙。
若是洛昙活着,此刻她也应陪在他的身边,与他共进退。
只是从没有如果可言。
也许德帝还没有身死,就已经有一刻后悔让楚阑做这新太子了。
因为楚阑监国还没有多久,他便要求娶孟氏长女,可她是废太子的未婚妻子,应是楚阑日后的二嫂嫂。此举背德背理,天下众议。而楚阑像是疯了一般,不顾伦理纲常,非孟氏宁宁不娶。
继后闻此消息,一夜头风痛发作,更是诏来孟氏宁宁,问其心意,宁宁说:“非容臣不嫁。”
继后以为只要孟氏宁宁不肯,此事便会作罢,岂料楚阑以权势相诱孟氏,孟氏家主当即推出宁宁。
而楚阑则高坐瑶台,冷眼看着孟氏宁宁与废太子楚涣诀别。
见到孟氏宁宁时,其实恍然之间,他觉得她相肖洛昙。
但是这种感觉没有维持下去,因为他的洛昙明媚灿烂,而这孟氏宁宁却冷心冷情。
也或许孟氏宁宁是将她的所有的心与情都交给了楚涣一人罢了,而楚阑在她眼中只是个卑劣的德不配位的伪面君子。
孟氏宁宁成了他夺来的妻。
但是这些楚阑都不在乎。因为此刻废太子楚涣已一无所有,除了他的那条命。
而在楚阑顺利登位的几月之后,他也顺理成章的取下了废太子楚涣的性命。
至此,为洛昙复仇才是第一步。而楚阑终身也只成功了这一步。
但苍天有眼,他得幸再生,对孟氏,对孟嫒,楚阑想要走出下一步。终有一日,他会将孟氏踩在脚下,让孟氏一族忏悔当年对洛昙所为。
至于他那夺来的妻,也许比他更要恨孟氏,也恨他。
虽时过境迁,但在此刻能够听到楚涣的名姓,楚阑深觉毛骨悚然。楚阑既能够复生,那楚涣是否也能,又是否游荡在人间的某个阴暗角落,正阴冷骇人地盯着他看?
“小淮。”忽的有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楚阑面色血气俱失,猛地站起身来。
却见孟嫒正垂眼凝视着他,见他呆愣,复又愁眉看他,“小淮,为何不同吾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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