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献宝者

谢时安躺在床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都是什么事啊?他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呢?宁时郁身为皇帝,难道还缺暖床的人吗?

一声轻叹落下,身旁的人似乎察觉到他心中辗转,低低笑了一声,存心要逗他:“怎么,后悔了?”

谢时安又叹:“没有。”

“哦,那我问了,你没有反悔的机会了哦。”

“嗯。”

“啧,没意思。”宁时郁翻过身,“睡了。”

“嗯。”

待到身侧呼吸渐匀,谢时安才转过身来。

月光漫过窗棂,映亮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精致如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他静静望着,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凝成一个无声的疑问。

宁时郁……你今晚,究竟在难过些什么?

或许是谢时安的床比他的要软,又或许是谢时安给了他安心的感觉,宁时郁居然真的放松下来。

宁时郁坠入了一个梦境。梦里没有冲天的火光,没有凄厉的诅咒,也没有奚燕那张因怨恨而扭曲的脸。

只有一片朦胧的,带着水汽的江南春色,那是他在现实从未见过的景色。

一个瘦弱的少女在溪流边,赤着双足,起舞。她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浅碧色衣裙,墨发如瀑,侧脸精致美丽。

是奚燕。他从未见过的,十六岁的奚燕。

一舞毕,少女抬起头,望着他的方向,或者说,穿过他,看向更远的地方。烟青色的眸子,如同雨后的远山,清澈。这双被奚国皇室视为“异类”,为她招来无数冷眼和灾祸的烟青色眼睛,在此刻的梦境里,却美的惊心动魄。

“他们说,我这双眼睛是异类。”少女忽然开口,声音像溪水敲击卵石,清凌凌的,带着点自嘲,“王兄们说我会给国家带来灾祸,父王将我弃于行宫,自生自灭十六年。”

她微微歪头,像是在对风说话:“十六年……他们当我死了,我也当自己死了。”

画面流转,依旧是那个行宫,只是更显破败。几个穿着官服的使者趾高气扬地宣读旨意,少女跪在地上,背影单薄却挺直。

奚国战败,需要向燕国求和。他们终于想起,燕王还有一个长女,有一张美艳的脸,和一双……烟青色的眼睛。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使者离开,她才缓缓站起身,走到一方小小的水塘边,俯身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梦中的宁时郁看着她伸出手指,轻轻点在水面的倒影上,涟漪散开,模糊了那双独特的眼眸。

他听见她极轻地、带着一丝冰冷讥诮的声音,仿佛终于认清了某种真相:

“原来,‘自生自灭’了十六年,是为了让我在今日,‘物尽其用’。”

不是明珠,只是一件被临时翻找出来,用以抵债的……物品。

梦境在这里开始摇晃,温暖的江南春色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红绸高挂、喧闹却冰冷的婚宴,是燕国皇宫森严的宫墙。

那双烟青色的眸子里的清澈逐渐被冰封,寂寥沉淀为死寂,最终,在那座金色的牢笼里,被逼成他记忆中熟悉的、疯狂的绝望。

原来是这样吗?明珠是假,宠爱也是假。

再次醒来,已经天光大亮。

身边空无一人,谢时安已经起了。

宁时郁心情有些复杂,他真的很少梦见奚燕,除非情绪波动很大,上次明明还是他刚登基的时候。

他的心沉了下来。

一个晚上却梦见两次。

一个自以为是想要拯救别人的蠢货,果然很烦啊。

......

摄政王府。

“王爷,小皇帝突然急召您回京,不会是察觉到什么了吧?”

楚昭沉思片刻,最后还是如实说:“不知道。"

李竟思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他勤勤恳恳为他出谋划策,寻思问问正主或许比打听来的消息要靠谱,结果回个不知道,还不如他自己打听呢。

已经开始思考要不要换个主公的时候,楚昭又开口了,道:“他最近一直和谢家的世子待在一起,听说同吃同睡,而且昨天出宫也是和他一起的。”

李竟思真是听的一言难尽,表情复杂,说:"王爷,你以为小皇帝真的会喜欢你啊。”

这位昔日的六皇子,上位时的手段放眼整个燕国史,都是闻所未闻。

他还要说些什么,门外却响起小厮的声音。

"王爷,手底下人采到一颗颜色稀罕的珍珠,特来献给王爷。"

"让他进来吧。”

只好作罢,只是离开时,李竟思还是提醒了一句:“王爷,别忘了我们这位年幼的小皇帝是怎么登上帝位的。”

怎么登上帝位的,他怎么会忘记呢?那可太印象深刻了。

其实一开始他是打算站队先太子的,先太子那个蠢货一心一意的听信他,等他登基后,他一点一点的把握朝政,一点一点架空。成为权臣只是第一步,他要的是皇位。

有时候他也不明白,明明出身于世代忠臣的楚家,为什么会对皇位生出那么大的渴望呢?以至于被父亲发现,罕见的破口大骂他不忠不孝,说他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祖父更是向先帝请辞告老还乡。

但是没关系,不明白就先得到,得到了总会明白的。

这条最优解的路,如果按照他想要的样子发展下去。

可惜,半路冒出了个宁时郁。

那个在已经成为冷宫的月清宫出生的,已经被遗忘了的六皇子,成了最大的变数。

那天火光冲天,到处都是尖叫声,那个蠢货被宁时郁一剑穿心。

鲜血流了满地,尸山火海里,墨发雪衣,漂亮昳丽的少年活像一只妖。

他看见宁时郁那张精致美丽的脸上染了血,烟青色的眸底没有任何情绪。

十五岁的年纪,亲手杀了自己的哥哥,没有恐惧,没有大笑。

只有平静。

哪怕后面登基后的宁时郁,疯癫,阴晴不定,是人人唾骂的昏君。他想,或许这晚的宁时郁才是真实的他。

所以,他怎么会忘记呢?

“王爷,人带来了。”小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暮色渐沉,檐角的风灯在晚风中摇曳,将廊下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回过神来,小厮已经退下,书房内只剩下他和那个"献宝者”。

"奚景郡王。”楚昭有些戒备的看着眼前的“献宝者"。或者说,奚国燕王长孙,已经袭爵了的,奚景郡王。烛光在他玄色的锦袍上跳跃,映得腰间玉带泛着冷光。

奚景不在意的笑笑,说:”王爷不如看看我要献上的宝物。"

他将手里精致的匣子打开,内里铺着墨绿的绸缎,一颗非常罕见的,烟青色的珍珠卧在其间。珠体圆润,晶莹透亮,果然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就像燕国皇室烟青色的眼睛。

烟青色。燕国皇室的象征,只有皇室成员才有资格穿在身上,少量被用作嘉奖赐予臣子,已视恩宠。于是被无数人追捧,所有的贵族都以被赐予烟青色为荣。

但这里的所有人并不包括楚昭。

他整日想要取代燕国皇室,怎么会喜欢呢?

“郡王的意思是?”

奚景叹气,装出几分遗憾来,说:"贵国日益强盛,早日成为中原第一大国也未可知,我奚国自认为比不上,自愿退出。故特派小王特来献上贺礼。”

楚昭嗤笑一声,却没拆穿他,“只要郡王要做的事不会妨碍到本王,本王不会阻止。”

“那就多谢摄政王了。”奚景微笑,“还请王爷一定要收下这份礼物。”

“不用了。”

“合作愉快。”

刚从摄政王府出来,奚景唇角的笑意就淡了下来。

楚昭比他想象的还要难搞,但没关系,目的达到了就好。

等回到住处,天已经黑透了。

“哥哥。”见他回来,一个戴着素白帷帽的少女提着裙摆从游廊尽头奔来,浅蓝色的披帛在夜风中飘拂如蝶。她踮脚时,风掀起薄纱的一角,露出半张美艳的脸,和一双烟青色的眼睛。

奚景对于这个一胎双生的妹妹向来是不喜的,当即轻声呵斥:“谁让你出来的,奚燕。”

“还待着不动干嘛,将公主带回房间去。”

她的指尖在流苏上缠了又松,轻声说:“我戴了帷帽,不会被发现的。”

奚景根本不理她,只对下人重复:“带公主回去。”

下人们慌忙上前,却不敢真的触碰奚燕,只垂首围着在她身旁。

奚燕不动。

奚景语气沉了点,“奚燕,别忘了你的身份,我们来这的目的。”

“别让我重复第三遍。”

奚景是个很讨厌重复的人,重复两遍已经是他容忍了。

奚燕微抿了下唇,终是不再言语,任由宫人们簇拥着,转身消失在通往内院的曲折回廊深处。那抹浅蓝色的身影,像一缕被夜风吹散的轻烟。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远去,奚景才缓缓转过身。庭中空无一人,只有石灯里的烛火轻微噼啪作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比这秋夜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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